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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不久,肖像先太子妃的赵五姑娘被“请”进了宫。百姓纷纷可惜这五姑娘的命数——这样一位风华佳人又折损于陛下手中。   *   姜君瑜以为要永永久久做一缕亡魂了,谁知道打了个盹,一觉醒来,自己成了赵五姑娘。   她胆寒地看着面色阴沉的裴琅,发了个冷颤。   裴琅拽了拽手上的链子,姜君瑜才发现那链子连着自己脚踝的银环。   链子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裴琅欺身上前,他嘴角含着一抹笑,眼里的情绪很浓,如墨一般的眼珠仿佛要把她吸进去。   他说:“听闻皇后要逃?朕干脆给皇后打了这链子,皇后可喜欢?嗯?”   裴琅说完,又拽了一下那个链子,姜君瑜被迫贴近他身子,觉得他身上寒凉一片,正如他看向她的眼睛。   冰冷又危险。   姜君瑜:危!   *   无替身剧情,男主知道赵五姑娘是女主。   一些看起来是qza其实是双向暗恋的甜文(?)   男主一直是疯子,不存在为女主发疯剧情。   1 v1,sc   【高亮】 1、练文笔和感情线之作,全文二十万字以内 2、权谋线很淡,不要细究..... 3、女主没死,另有隐情(问就是男主超爱) 4、女主家人也活得好好的,全书不会死一个好人(应该   表里不一白切黑X假心机真笨蛋美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主角:姜君瑜裴琅   一句话简介:他超爱。   立意:三思而后行 第01章   三月春风陡峭,吹在人身上浮起一层细密的寒意。   知竹赶紧拿着狐毛大氅往水波亭赶,隔着老远就喊开了:“小姐,不要对着风口,当心风寒了!”   听到喊话的姜君瑜脖子一缩,有些心虚地回头看她。   姜君瑜生得极好看,肤若凝脂,唇不点而红,一双眼睛清凌凌的,望着人的时候总是轻而易举叫人心软。   知竹不吃她这套,避开了她的视线,将大氅往她身上一披,该说还是说:“福嘉郡主上次还风寒了好多天,小姐是一点都不担心,奴婢刚走没一阵呢,脑袋就又凑上去了……”   福嘉郡主是姜君瑜远得有些偏了的表姐,虽说姜君瑜初来京城没多久,却一见如故,关系甚是亲近。前段时间她偶感风寒,姜君瑜还不忘遣人日日送补药,谁知病去如抽丝,将将一月她的风寒才算好全。   福嘉性格跳脱,病一好,马上就聚了这赏花宴,请了不少姑娘家来,姜君瑜平日不爱凑热闹,这次还是有不得已的要紧事才出门的。   大氅用的是上好的狐毛,毛色润泽,摸上去也舒坦,披着没一会就暖和起来。知竹见她半只脑袋陷进毛茸茸里,略微松了点心,嘴上却不饶人,还在絮絮叨叨念着。   两人从小长大,情分非常,姜君瑜于是由着她说,只是默不吭声地摇摇脑袋,左耳进右耳出,权当她说的话随着春风散了。   “……那人来了么?”姜君瑜远远瞧见福嘉走近,正色,朝她招招手,问。   知竹于是噤声,走到一侧。   福嘉自小身子骨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养得她性子娇纵,她眉一蹙,不太高兴地继续:“还不知道,柳叶棋倒也沉得住气,一上午了,也不见她留意什么人。”   柳叶棋是礼部尚书的长女,表面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实际上睚眦必报,眼高于顶,拉拢着其他名门贵女,一向和福嘉姜君瑜不对头。   福嘉哪里是被人欺负的软柿子,也爱给她找不痛快。听说她前几日落了芳心在某家公子身上,想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于是聚了这场宴。   姜君瑜也很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倒霉的,于是毅然出门。   两人正眼对眼的惆怅着,远处就忙不迭跑来一个婢女,凑到福嘉耳边说了几句。   福嘉眼睛一亮,当即起身,巴掌一拍桌,颇有一副威风凛凛样。   她兴奋:“人往花园走了!”   *   姜君瑜将一枚石子踢出去,石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她的视线跟着凝上去,有些烦。   福嘉看出她的纠结,宽慰她:“我们就躲起来看一两眼,认了人就走,也不做什么,我就只是真的想知道。”   姜君瑜点头,试图让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上,于是没话找话:“那个婢女怎么没见过?小诺不是常跟着你的么?”   福嘉摆摆手:“这个叫小岫,是太子表哥那边送来的人,我看她还算机灵,就留着了。”   姜君瑜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算笨,她低头想了下,品出一点味。   福嘉父亲是先皇后的亲弟弟,因立了赫赫的军功,也深得圣心,被封异姓王。君心难测,再怎么得陛下的器重也免不得被忌惮。小岫估计只是一枚落在王府的棋子,不过安插眼线的事,就是不知道是圣上的动作还是假借太子的名义?   “想什么呢?”福嘉急急地喊住她,将人拉进一旁的小亭子,隔着老远看前面的动静。   姜君瑜抿了下唇,试探:“来了京城,听了不少太子的事,想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这话说的也太生疏了,”福嘉立马将注意力转回:“他也算你半个表哥,再说了……太子表哥的品行,我既不说,我就不信你没有从别人嘴里听过。”   她这话说的不假,姜君瑜颇有些心虚地蹭下鼻子。   她自小在汴梁长大,和太子只有在年末入京的宫宴上才远远见过几次。她前些日子和母亲一同入京,听裴琅如何如何温润而泽的品行听了一篓子,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好吧好吧,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姜君瑜很勉强地承认,拉着人哄了几句,继续将视线放到远处的柳叶棋身上。   清风拂过,湖面扬起一点点小小的涟漪,连带着柳叶棋的衣裙也摇曳了下。   她此番出门,费劲心思,身上穿的是当下最时兴的凌光纱,动作之间如水纹漾来,甚是好看。   柳叶棋拽了片叶子,有些烦恼,不时还向远处张望。   到底在等谁啊。姜君瑜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一袋蜜饯,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跟着柳叶棋一样焦灼。   衣裙穿得那么薄,她从哪拿出来的?   福嘉叹为观止。   姜君瑜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大方地将蜜饯往她那递了递:“吃么?”   福嘉:……   多谢,不用了。   *   她们躲在亭子后面的矮柱后,眼前恰好是一丛桃树,枝繁叶茂,盖得远处情景隐隐绰绰,叫人看不清。   等了一会,那人总算姗姗来迟。   姜君瑜蜜饯都不敢咬了。   因着叶子遮了大半,姜君瑜很辛苦才能看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他腰上系着一块玉珏,因为走动,晃荡了几下,露出的半片衣角很快将玉珏遮住。   姜君瑜于是看不出来了,只是觉得莫名熟悉。   几瞬之后,她忽而想起来了。   裴琅也有一块一样的玉佩。   *   姜君瑜初入京时,裴琅站在姜父旁,脸上挂着和煦的笑,他长得好看,不愧是京中无数女子心上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连同一双入墨的眼也带上说不清的温柔,好像姜君瑜对他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似的。   姜君瑜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想避开他的视线,眸光一转,落在了他腰上的玉上。   兴许洞察人心是帝王功课。裴琅轻而易举地看出她的心思,他往前走了半步,取下那块玉,朝姜君瑜伸出手:“表妹,是看上了这块玉么?”   那块玉静悄悄地躺在他手上,仿佛姜君瑜说一句想要,裴琅就会半分也不犹豫地送她。   *   福嘉也看不清那人,等得抓心挠肝的,一偏头,看到姜君瑜面露凶光,死死地盯着前面,便出声喊她:“怎么了?”   姜君瑜回过神,撇撇嘴,装作十分不经意也不在意似的开口:“那人好像是裴琅……”   她默了下,补充:“……表哥。”   福嘉果然大惊失色,也不管被发现了怎么说,拽着姜君瑜就跑出去,哭丧着脸,嘴里还念叨着:“完了完了!我不想要柳叶棋这样的表嫂!”   柳叶棋仿佛踩在云朵上,叫她有些不知所措,不枉今日的打扮,裴琅果真来了,再然后,她假借父亲之名,没想到对方也真来了花园。   只是下一步该做什么?   太子少而敏学,善文善武,民心所向,性子也是一顶一的好……柳叶棋几乎找不到他的短处,一颗芳心自然落在了他身上,这会子倒是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裴琅身量高,一只手垂下,屈起来的手指一下下擦着玉珏的边缘,垂下眼皮看她。   他有一双不同性子的眼,眼尾微微上挑,看起来凌厉而不近人情,脸上不带着笑的时候,帝王之气便会严严实实地盖下来,叫人大气也不敢喘。   然而性子却温和有礼,颇具君子之风。   柳叶棋小心地看他,有些出神。   裴琅似乎也发现了事情真相,微微抬了下眼皮,眼里仍然是带着笑意,只是叫柳叶棋觉得有些虚,同他这个人一样,怎么也抓不住。   她咬咬唇,刚要开口,远处传来动静。   福嘉跑得急,连带着姜君瑜步子也急促起来,她不想上去凑热闹,更不想和柳叶棋有交流,无聊又烦躁地拽了下发尾,很想发脾气的样子。   柳叶棋看到裴琅怔了片刻,很快,他将视线投向他们,抬一下眼,声音很平静地开口:“仪态有失,罚抄十遍《论语》。”   他明明语气很平淡,甚至不如和自己说话时的温柔,可柳叶棋却在有一瞬看到他仿佛换了个人,脾性从温和的皮囊下短暂地露出来了一点。在她眼中从那个不沾尘俗的太子化作了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可是只一瞬快得几乎眨眼之间就消失了,仿佛一切全是柳叶棋的错觉。   “啊,”福嘉的脸色更不好了。   姜君瑜同情她,也同情自己,小声问:“我不用吧……”   裴琅看她一眼。   姜君瑜知道了,跟着福嘉一起哭丧去了。   柳叶棋不安地揉着自己的裙摆,试图找些什么话出来。   “柳小姐还有别的事么?”裴琅此刻终于注意到了她的似的,微微弯一点腰,露出一个很认真倾听的姿态。   “我、我……”柳叶棋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愤恨地瞪一样旁边的姜君瑜和福嘉。   姜君瑜理不直气也壮,瞪回去,特地阴阳怪气她: “柳小姐还有事么?”   柳叶棋:……   她气得脸红耳赤,正不知道怎么好,远处又热热闹闹了起来。   赏花宴不是徒有其名的,主人家迟迟不见,福嘉的庶妹于是做主领了其余宾客来花园里赏花。   人总算多了。姜君瑜松口气,倏地想到十遍《论语》,又不是很想松气了。   柳叶棋的主意全泡汤了,见热热闹闹的宾客往她们周遭聚了过来。   有几个试图巴结太子的,已经在和裴琅攀谈了。   姜君瑜!   她气得牙齿发抖,大好机会没了,不敢怪罪到福嘉身上,只好全推到姜君瑜上面。   姜君瑜凶巴巴地开口:“看我干什么?”   柳叶棋“哼”了一声,带着婢女就要从她们中间挤过去,一刻钟也不愿意再待下去。   姜君瑜也不想待着了,怕多待多错,一不小心让裴琅又抓到自己的把柄,打算也跟着走了。   然而周遭宾客太多,柳叶棋走得又急,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她路过之际,还顺带踩了姜君瑜一脚。   姜君瑜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狠狠一脚踩回去,一只手腾出来,要扶住福嘉,身子假模假样地晃了几下。   反正自己“娇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回,看她不狠狠栽一把柳叶棋!   柳叶棋没想到她真的一副要摔倒的模样,急忙伸出手,半途中又停住了,不知道到底是要拉还是推。   犹豫不到半瞬,她快准狠地收回手,擦过姜君瑜身侧。   姜君瑜这回是真没想到,身子被撞得失了衡,手急忙拉人,没想到怎么拽也没够着,不过眨眼一瞬,整个人就直直往一旁的小湖栽下去。   湖水冰冷,她仰面,艰难地隔着水雾看上面的动静。   裴琅神色落在她身上,无悲无喜,没有半分动作,只是直直地朝她看过来。   那一眼有些过于冷淡了,仿佛比身上附着的水还凉,叫姜君瑜动弹不得,一颗心仿佛被淋了一捧雪。   他和姜君瑜对上视线。   好像此时才反应过来似的,很快地弯了下嘴角,下一秒就看起来很焦灼似的,吩咐周遭的人下去救人。   姜君瑜呛了一口水。   终于想到她为什么没有要那块玉了。   因为裴琅嘴上说着要给她,神色也温柔。   只是一双眼睛。   露出一点点叫人心怵的冷淡和戾气。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哪怕只是有一点点,就叫姜君瑜一点也不想要那块玉了。 第02章   春日的阳光明媚,不甚刺眼,从窗棂里透了一点进来。   姜君瑜之前在窗下摆了张小案,上面乱七八糟地涂着一些字,被阳光一打,墨水泛着一点润泽,泛起的光有些晃眼。   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将视线收回,撑着脑袋听外面的动静。   她虽然娇纵,却极护短,是以庭院的奴婢性子都活泼,有几个跟小雀似的,正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小姐落水后不大对劲。”扫洒的芳桃惆怅:“总是呆呆坐着走神,上次远远见了太子殿下,差点没反应过来。”   “说什么呢!”年长一点的玲珑正在看药,让她别乱说话:“大病初愈,精神不济是难免的事。”   “好吧好吧。”芳桃自知失言,觑一眼药,催她:“快要糊了。”   两人于是絮絮叨叨地又将话头牵到了别处。   姜君瑜于是兴致缺缺地不听了。   芳桃确实没说错,姜君瑜这几日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前几日意外落水,虽说很快被救起来了,只是姜君瑜一向娇气,春日的风仍叫她冻着了,一不小心就大病了一场,这两三日精神才稍微好了些。   然而,好了没多久,在院子散心的时候遇见找姜父议事的裴琅。   两人隔得有点距离,看不大清对方,姜君瑜却不知为何,直觉就是他。   阳光太好,正巧散在裴琅周遭,将他附近也带上一点浅淡的光晕,仿佛他整个人都十分温暖似的。   他弯了下嘴角,还没来得及开口。   姜君瑜就听到他的半截话。   【姜君瑜?】   姜君瑜:???   她错愕抬头,确认对方明明没有开口,不可置信地扫了周遭——除却裴琅主仆二人,哪里还有别的外男?   何况声音确确实实是裴琅的!   明明艳阳高照,姜君瑜却冷不丁被自己胡思乱想得吓到,只觉后背密密麻麻的,蔓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几乎不能抑制一颗狂跳的心。   活见鬼了,到底是谁开口的?!   没有理会姜君瑜的反常,裴琅只是顺路经过,视线在她身上落了一下,很快收回,也没有计较她不行礼的冒失行为,从廊桥上走过。   姜君瑜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面色一瞬白了,舔了下干涩的唇,她艰难地开口,问周遭侍女:“刚刚可是有人叫我?”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不懂小姐这是怎么了,一个胆子稍大点地率先问:“方才无人出声,小姐可是听错了?”   姜君瑜的脸又白了一点。   知竹瞧出不对劲,打发她们:“太阳太大了,小姐被晒得有些头昏脑胀。”   姜君瑜勉强弯了下嘴角,手指蜷缩起来,攥紧一片衣袖,很艰难地应和着点了点头:“嗯。”   她立刻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   “看,又走神了。”芳桃小声嘀咕,对玲珑使了个眼色。   玲珑好脾气地再说一道:“小姐,喝药了。”   前几日的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叫姜君瑜一颗心惴惴不安的,实在很想弄清楚原委。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抿了。   良药苦口,涩得姜君瑜忍不住皱眉,低声嘟囔:“是不是又是那个李郎中开的?一样的苦。”   知竹识趣地递上一只梅子给她压味,好声好气地回她:“小姐,是太子从宫里请的御医。”   姜君瑜眼睛微睁,一时反应不过来似的,顿了下才回过神,将药碗放下,原地转了几圈,好像下了很大决心:“那他现在在姜府?我去看看。”   *   姜君瑜不信神鬼之说,只是莫名其妙听到这样的话,倒叫她真觉得莫不是自己摔坏了脑子?   正好裴琅现在就在姜府,姜君瑜做事一向干脆,索性直接去找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书房重地,府内少人踏足,何况现在老爷和太子还在里面议事,外边于是没几个人待着,姜君瑜轻手轻脚地靠在房门前。   里面讲什么她也听不清,只得将半边耳朵伏在书房门板上,试图听到印象中的声音。   “小姐!”知竹比她还紧张,小声嘀咕:“被发现可是要挨骂的。”   姜君瑜听了半刻也没被发现,莫名觉得自己是做奸细的一把好手,艺不高人胆大,这会宽慰她:“不怕。”   她忽而弯一下眼,有一个绝佳主意:“你现在去小厨房端盘桂花糕的,要是被发现了,就说我是来太子送桂花糕的,就当谢他请了一个开药很苦的御医。”   知竹点点头,忙不迭走了。   姜君瑜洋洋得意,脑袋转回来,刚打算继续听下去,不料下一瞬,门板松动,从内打开,她一时不察,踉跄了一步,堪堪稳住身形就对上裴琅似笑非笑的表情。   还有姜善中的吹胡子瞪眼。   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暴露了,后背有些冒汗,却还是故作镇定地润润嗓,刚准备扯个由头。   裴琅先她一步,他垂下眼,看起来一副无辜模样:“我特地找的张御医,良药苦口,张医丞是太医院开药最苦的,望表妹早日康愈。”   “特地”两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好像强调什么似的。   姜君瑜张了张嘴,觉得他说的好像有道理又哪里不对劲。她弄不懂,觉得裴琅眼里的关切不似作伪,只是这话说的有些阴阳怪气的。   大人不记小人过,姜君瑜宽慰自己,识趣地不说话,只是望着裴琅衣裳上的一截金线。   太子殿下处处都好,只是太爱洁了点,衣袍上面半点尘都不要有,他今日穿的一袭白衣,金线勾了几下,他被衬得格外不近人情,如同高山上的一捧寒雪。   声音也是。   凉润润的,像初春刚融下的雪,顺进心里去。   “表妹体弱,前日又刚落水,孤取了几支人参给你。”   姜君瑜顺着他的话抬头。   裴琅的面色温温柔柔,眼睛弯起来,看起来体贴人意,清风霁月。   然而姜君瑜猝不及防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姜君瑜不是一向娇气,落水竟然没死成?】   ……   …………   !!!!   她惶惶一瞬,没有立刻应声,手指攥着一片的衣摆,已经被掌心的汗打湿。   裴琅发觉她没有应话,轻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稍纵即逝,很“善解人意”地又喊了她一句:“表妹?”   姜君瑜勉强稳住心神,提起嘴角,强颜欢笑:“好、好啊,多谢太子殿下。”   裴琅似乎发觉她的不对劲,漂亮的眼睛垂了下来,看起来像在想什么。   姜君瑜才不想管他想什么!然而那道声音又响起:【姜君瑜真的只是风寒?没有 烧坏脑子?】   姜君瑜:……多谢担心,也许有吧。   一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几乎叫姜君瑜觉得只是自己的错梦一场,她轻咬下舌尖,疼的泪花都要出来了,确定不是梦,只好扫兴地移开视线。   只是一颗心怎么也定不下来,惴惴不安,真的是太子的心声的?是只有自己能听见么?   她自小不在京城长大,然而太子裴琅的品性却传遍了大邺。   为子,亲尝汤药,孝感动天;为君,体恤百姓,至圣至明,礼贤下士;为人,高风亮节,克己复礼。   这样的人,心声理应是担忧百姓,担忧父皇,担忧……   姜君瑜不欲想下去,思绪跟缠在树上的风筝线,叫她头昏脑胀。   “小姐!桂花糕!”知竹姗姗来迟,却也看到里面的动静,给她打掩护。   姜君瑜一刻也不想搭理裴琅了,她艰难开口,思索着找个借口先走一步:“多谢表哥……”   姜善中一向纵着女儿,看姜君瑜不想待下去,往日早早就会喊她离开,此刻却先喊住了她:“阿瑜,还记得前些日子同你说过入书院和福嘉郡主一起读书的事?恰逢太子殿下正巧要去寻国子监祭酒,可否劳烦太子殿下带小女去书院认认路?”   姜君瑜警铃大作,当即要拒绝,姜父不容反驳地往她那头扫了一眼。   没辙,她又忿忿不平地止住话头,内心一个劲地念着:“劳烦,不可不可……”   很奇怪的,裴琅反倒回过头,垂下眼,很轻地扫了一眼姜君瑜。   姜君瑜正襟危站,连忙收敛了脸上的神色,祈祷着裴琅不要看出些什么。   裴琅不知道到底有没看出,总而言之,他弯了下嘴角,脾气很好地答应了下来。   姜君瑜:……   她神色矛盾而复杂,裴琅这副好说话的样子叫她觉得先前听到的那段稀里糊涂的言论只是幻觉。   “表妹,”裴琅领先几步,在前面给她推开了半扇门,回过头看她的时候弯起漂亮的眼睛,神色无害而温和。   姜君瑜最后只好在心里嘟囔着姜父,顺道将裴琅翻来覆去一切谴责——有没有点太子架子啊你!叫你什么都答应是吧! 第03章   马车里静得有些过分了,姜君瑜坐得挺直,离裴琅恨不得一丈宽,手指揪着一小块衣角揉搓,心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   姜家势大,择慈君方能长长久久,姜君瑜现在也已经能猜出个大概——姜父属意裴琅,裴太子确实是良君,可是姜君瑜对先前莫名其妙听到的东西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她悄悄瞄一眼隔壁的人。   皇帝年岁已高,精力越发不济了,早些年就由太子协助监国,于是折子书信都往他那里堆,就算是在马车上,也有一张小几放着高高一叠案牍。   裴琅手里展开一本,半垂着头看里面的内容,神色难得露出一点不耐烦,看起来耐心告罄,没有往日的好脾性。   到底是不是裴琅的心声?还是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装神弄鬼?   姜君瑜收回视线,犯愁得拿脑袋一下下轻轻撞在马车厢板上,整个人都不太好。   兴许是被她的动静吸引,裴琅掀起眼皮,两人之间隔着长长的“鸿沟”,他看过来。   “在想什么?”   姜君瑜没留神是他问的,顺着话头接下去:“你们京燮就没有什么很灵的道观么?我觉得我撞鬼了。”   话出口才发现大逆不道——在太子面前搬弄鬼神之说,姜君瑜有些懊恼地又撞了下脑袋,果不其然,裴琅接话:“姜尚书没有教表妹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么?”   他的声音有些太凉了,比吹在姜君瑜身上的春风还寒,她抿下唇,不知道裴琅是不是真的生气。   心里腹诽,脾气真的有那么好么?看起来小肚鸡肠的,不就一时口快么?   裴琅身上熏得的香不重,是一种很淡的檀香,叫人闻起来就觉得心静,姜君瑜悄悄嗅了一口,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开口:“要罚。”   前几日的十遍《论语》还没来得及抄,姜君瑜气急败坏又不敢吭声,梗着脖子瞪着他。   下一瞬,檀香味愈浓烈起来,连姜君瑜周遭的空气都溢上了这股味。   她眨几下眼,心下一跳。   肩上穿来一阵酸痛,不重,却因为猝不及防叫姜君瑜低呼了一声。   裴琅将手里的案牍收回来。   姜君瑜干瞪着那份刚刚敲自己的案牍,听到裴琅慢悠悠继续:“罚了。”   眼睫飞快地眨了几下,姜君瑜看到他好像弯了下眼睛,只是很快又拉平,快得好像只是错觉。   她于是跟着慢吞吞:“哦——”   “小姐,殿下。”知竹在马车外喊她们:“前面不知发生什么事,人太多了,车夫说先停一下。”   “无妨。”裴琅先一步开口,手里的案牍也不看了,就用手指拎着末端。   姜君瑜跟着点头,视线顺着案牍绕到他手上。   食指上有一层薄茧,姜君瑜不由自主地摸了下自己的手指,猜测是因为练剑还是写字出来的。   然而没等她有了答案,马车侧壁忽然一阵喧闹,混杂着烈马的嘶吼,紧接着,轿厢剧烈震动,往裴琅那侧斜去。   姜君瑜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撞击,身子不受控地往裴琅那头摔去。   裴琅眉头一皱,空出一只手先给姜君瑜挡住后脑,另一只握着案牍的手先往前一递。   耳边“嘶拉”开纸张破碎的声音,姜君瑜余光瞥到裴琅手上用来挡着的案牍已经被人刺了个对穿。   她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慌得不行,却也知道要镇静下来不给裴琅添麻烦。   那刺客见一击不中,握着剑柄卷土重来,刺向裴琅的力道重而狠,恨不得刚刚破的是他的胸膛而不是那没用的纸张。   马车被掀翻在地上,空间一下子变得极其难动,裴琅偏头,避过那片寒光。   连失两招,马车外的侍从也已经反应过来,再没有第三次的机会。   那蒙脸刺客身形一顿,就要收手。   裴琅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接过侍从抛过来的剑,干脆利落地挑了下剑,看一点剑刃擦着那人的面堂而过。   刺客且战且退,不多作留念。   不料肩头忽然一阵酸痛。   裴琅随手拎了块砚台,直直地刚好砸中他的左肩。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眸子里却半点温度也无,说话时声音很轻,又冷,像地狱里出来索命的阎王。   冰冷的剑刃抵住他的心口,伴随着对方落下的言语,仿佛每一寸神经都被冰住。   裴琅颇有兴致地一寸寸地将剑刃压下去:“别动,离心口还有一厘。”   *   姜君瑜确定了,那应该是用剑磨出的茧子,她一边小心地看着裴琅从容地安排好一切,一边下定论,对刚刚发生的事还心有余悸,又忍不住想到那落在刺客肩上的砚台。   好险刚刚裴琅只是吓唬自己的,姜君瑜不敢想,要是那么重的力下来,她半边肩膀约莫都要不得了。   “姜小姐受了惊,孤会告诉姜尚书,书院之行恐要择日了。”裴琅慢条斯理地收起剑,递给侍从,最后开口,嘴上的话温和有礼,可是视线却一下也没往姜君瑜这边看。   姜君瑜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子忍不住想打颤,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冻的。   “好。”她摸摸鼻子,答应下来,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补充:“之后的日子没空的话就不劳烦殿下了。”   裴琅这时候终于才肯看她一眼了。   他弯了下嘴角,仿佛意有所指:“无妨,给姜小姐空出半日还是有的。”   姜君瑜好像此刻才意识到他称呼的变化,她抿了下唇,思考了一番,无论姜家要抱的大腿是不是裴琅,总之人是不能得罪的。   好吧好吧。   没办法,姜君瑜想着,不情不愿地开口:“知道了……太子表哥。”   裴琅好像怔忪了一下,很快又将眉眼舒开,他颔首应下,看不出到底是不是高兴。   *   大理寺折磨人的手段多了是,用什么刑具都有讲究,今日听说太子要来,他是极爱洁的人,大理寺卿担心那些血污碍了他眼,叫人上些留不下什么外伤的刑罚。   牢狱里不亮明火,多是昏昏暗暗的,隐隐绰绰。烛火影落在裴琅脸上,他看起来没什么太大表情,和大理寺卿说话的声音如同往日一样,温润而谦顺,仿佛被送来的人根本不是刺杀他的。   一个刚入大理寺的廷尉没见过太子,有意讨好,忙不迭地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端过来。   然而忙中出错,他一时不察,脚步一个踉跄,壶里的茶水倾数往裴琅身上倒去。   裴琅堪堪避过,然而还是漏了一点茶水沾在了袖口处。   廷尉也知道自己犯大错了,以头抢地了好几下,嘴里胡乱的“请太子饶命”。   大理寺卿一口气吊着下不来,梗在心口,气得不行,赶紧呵斥他:“干什么吃的?做事毛手毛脚,还不下去!”   把人赶下去之后,又小心翼翼地 抬眼见裴琅神色。   他脸上没有恼色,只是将袖口叠了几下,见刘寺卿心惊胆战地看他,还和他宽慰笑笑:“不妨事。”   刘寺卿新官上任,也是第一次和太子接触,没想到他果然好说话,性子也好,松了口气,继续喜笑颜开:“那歹人还没招,嘴咬得紧,还请殿下跟下官来。”   *   回姜府后,姜君瑜果不其然被姜父喊过书房去了。   姜善中平时对子女严肃,此刻强装和气,看起来笑比不笑吓人。   他上上下下将姜君瑜看了一圈,确保她没什么伤方放下心来,又问:“遇险的事我都听说了,太子殿下人怎么样?”   “没什么事。”姜君瑜吃上了那叠知竹送来的桂花糕,甜滋滋,叫她心情还不错。   姜父默然,把桂花糕巴拉过来,不让她继续吃,继续恨铁不成钢:“我是问你他人性子怎么样!”   这要怎么说?姜君瑜思考了下,没想到答案,正纠结怎么回答,忽然灵光一闪:“爹你不要乱点鸳鸯谱!”   姜善中被说中心思,摸下鼻子,有些心虚地将桂花糕往她那边推了下:“咳,我也没有这么说……”   姜君瑜一个头两个大,桂花糕也不吃了,怕姜善中不死心,心说不行,无论是为了姜家还是为了自己,都得看看裴琅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   宣永七年,民间出了个连中三元的状元,然性子实在不羁,终未得陛下器重,那人愤而辞官,最后没了踪迹。   无人知晓,那人现在成了太子身侧的幕僚。   “殿下觉得是谁下的手?张云松?穆林?还是……”   “姜善中呢?”裴琅垂着眼皮,一下下,很仔细地擦着自己手指间的血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郑朝鹤一顿,低声:“太子何出此言?”   裴琅将帕子扔下,回过头,朝郑朝鹤轻轻地弯了下唇:“马车是姜府的,去书院也是临时起意……”   他恰到好处地停了话头,郑朝鹤是聪明人,能猜出他的言外之意,刚要继续同他讨论,就见裴琅脸上笑意多了一点,开口:“刘寺卿。”   那歹人嘴再硬也挡不住那些不重样刑罚,有好几次差点没抗住,没料他在舌底下藏了一枚毒药,所幸太子发现及时,只是毒素入体,贼人昏了过去。   刘寺卿没料到这半个时辰什么也没问出,怕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没用,跟上来阿谀奉承了几句。   裴琅和他打了几句官腔,耐心已经要告罄了,他手指一下一下地顺着自己的袖口。   他的暗卫十三护着太子许多年,收到示意,快几步走上前来,和太子行礼,低声开口:“殿下,前段日子的反案已经查出了,吴氏一族皆伏诛。”   裴琅点头,应了声,复而将头转回来,问在走神的刘寺卿:“寺卿还有什么事么?”   刘寺卿赶紧将自己的思绪拽回来:“下官恭送太子。”   直到见不到太子的背影,他才松了口气,后背一层冷汗却怎么也停不下。   他忽然想起。   方才那个毛手毛脚的廷尉同样姓吴。   陛下疑心愈重,前些日子陛下遇刺,吴氏大逆不道,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其他吴姓子弟。   思忖许久,他到底开口,吩咐旁边的人:“这几日叫吴廷尉休沐吧。” 第04章   窗外春光正好,枝桠缝里透进几片春光,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叫姜君瑜不自觉眯起来了眼。   台上的女夫子很快留意到她这边的动静,推开戒尺,发出一声不小的动静。   姜君瑜被身旁的福嘉推了下才回神,很自觉地同夫子眨眼求情。   夫子不吃她这套,板着脸:“回去将《白林诗集》抄十遍给我。”   姜君瑜皱了下脸,恹恹应下。   裴琅说要罚人,自然不是说说而已,连姜善中都知道了,看着她抄书,姜君瑜上回的十遍还没写完呢,又来十遍,愁得头都大了。   直到散学了人也没好。   前段日子的十遍福嘉抄得手都酸了,知道这是苦差事,同情她,宽慰:“夫子那里的好糊弄,我有个婢女,写得一手好字,学得也惟妙惟俏,你抄几遍,我叫她仿着你的字,交上去得了。”   姜君瑜稍微好受了点,抬起头,脑袋蹭蹭她的肩,含糊地应下,下巴点在她肩上,一下一下的,她小声:“给太子表哥的能不能也这样糊弄过去啊。”   福嘉这回倒是拎得清:“不行,表哥识字厉害着呢,我先前被罚,好几次糊弄他都被发现了,十遍换成了二十遍……”   姜君瑜哀声,一边按着手腕往外走一边腹诽:“那么多字,手都要抄断了……”   福嘉跟在她后面,出馊主意:“不然你去同他说一下,我觉得表哥对你挺好的……我都听说了,前段日子他不是还特地带你……”   她话忽然止住了。   姜君瑜没把她的玩笑话当真,视线顺着看过去。   是定远侯的小世子。   姜君瑜只见过他一面,道听的途说倒是不少。   他今年刚满十七,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结果入书院第一回 的马球赛就输给了福嘉,气得不行,索性后面在投壶中赢了她一把,扳回一局。   福嘉也是个不服输的,一山不容二虎,两人跟杠上了似的,非要争个你我。   林长风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了一下,落在姜君瑜脸上微不可查地停了一瞬,耳尖泛红。   他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开口:“是姜尚书家的小姐么?”   “是啊。”福嘉第一次听他好声好气地说话,心觉奇怪,把姜君瑜往自己身后拉了下,先一步回他:“也是我表妹,不许你欺负她,没事让开……”   林长风被她噎住,顿了瞬,调理一下,到底没调理好,干瞪着她:“你瞎说什么!我好心听见你们要找人抄书,帮你们来着,好心当成驴肝肺,不帮了!”   “谁稀罕!”福嘉朝他也“哼”了一声,拽了姜君瑜就准备走人。   姜君瑜倒是对他说的人有点好奇,也无心同他结怨,调和两人:“什么人啊?”   又低声和福嘉说:“你那个婢女终究也是一个人,实在太多了,我们不如找两个人一起抄,也快一些。”   福嘉一想,倒也是,可是已经拉不下脸了。   姜君瑜一看福嘉的神色就知道她的想法,继续打圆场:“福嘉也是为我好。”   福嘉见好就收:“好吧,给你一分薄面。”   林长风于是这才继续说下去。   “我有个同窗,是李侍郎的幼子,写得一手好字,仿技亦出众,可以找他帮忙。”   福嘉在记忆里翻翻找找,实在没找到这个李侍郎家的幼子到底是谁,质疑:“靠谱么这?”   “瀚章院早散学了,我估摸着他回府了,我明日把人带来,你们就知道了。”林长风信誓旦旦。   *   信鸽羽翼雪白,足上系着一只小巧的竹筒,从天际飞过时被人干脆利落地射了下来。   那人箭技高超,鸽子只受了皮外伤,鲜血也出得少,再养几日便能好全。   十七将竹筒解下来,信鸽扔给一旁的十八:“好好养,万一有用。”   十八刚打算今晚同他烤了这只鸽子,闻言痛心,怕自己越看越想吃,干脆将视线移开,愁。   做太子的暗卫差俸自然不少,自是月余他就花了大半,现今一枚银子都挤不出来了,难得想加加油水,这只鸽子竟然还有用处!   十七看他神色就不放心,又嘱咐了一次,得到对方的保证才握着竹筒进殿。   裴琅正和郑朝鹤下棋,郑朝鹤才学精湛,却是个臭棋篓子,下不了几个眼看要输了,耍赖要退回去。   裴琅轻轻一抬眼皮,弯下唇,指尖衔着一颗白玉棋子推抵着他的指尖,问:“先生要赖账么?”   他话说得直接,面上又似笑非笑,郑朝鹤知他温润面下是怎么样的狠戾,怵得慌。加上一把年纪了,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对!我下不赢!”只好将棋子一扔,含糊:“不比了不比了!谁人不知裴太子一手烂柯下得好……”   十七从门口进来,当即为裴琅说话:“棋,是先生要下的。”   还不忘补充:“每次都是。”   郑朝鹤棋技烂,偏偏还爱拉人下,闻言抱着棋盘气呼呼地找了个角落待着,呛十七:“哟,小哑巴有什么事?”   十七话寡,郑朝鹤也乐得逗他。   他不理人,将手上的信笺给裴琅递过去。   裴琅顺着信笺的纹路,指尖最后轻轻点到了信尾处,他很平静地看着纸上的内容,最后摩擦过信尾的痕迹,将信纸靠近烛火处烧了。   郑朝鹤还没看是什么内容呢,坐起身来,过去瞟了一眼,略有些心惊,倒吸了口气。   信上书着“影卫被捕,子时处理。”   “那人实在胆大妄为,何不趁着这封信找出幕后之人。”   裴琅将信纸烧净的灰烬尽数倒落,他语气波澜不惊:“墨是寻常墨,纸却不一般,信尾纹是常王府的,如此显而易见地指向常王府,又那么凑 巧然十七截了,这信的作用也只能是将注意力往常王府引,留它无用,不如烧了。”   常王是当今圣上胞弟,圣上留他在京,他为人好大喜功,又鲁莽冒进,郑朝鹤对他评价不高。   “常王狼子野心,”郑朝鹤点头:“就算这事不是他所为,也不能留。”   裴琅不置可否。   郑朝鹤见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在心里骂人呢,凑上去,问:“骂什么?”   裴琅弯了下眼睛,好脾气地回他:“我骂,他蠢钝如猪,愚不可及,被人借刀杀人也不会只有一次,早晚会死。”   郑朝鹤应和地点头。   接着听他补了后半句。   “哦,我那叔叔还是个臭棋篓子。”   郑朝鹤:……   *   姜君瑜第二日也没能见到林长风口中善仿技的李小公子,听林长风说他这几日风寒了,和夫子告了假。   又是一个风寒的。姜君瑜对李小公子很是同情,但同情归同情,那十遍的《白林诗集》也是真烦人。   “他什么时候回来?”福嘉手肘撑着窗,半边身子探出去,问外面的林长风。   “不知道。”林长风叹口气:“不过他体弱,起码得病个好几日吧,你们要是急的话,后日一起去常王妃的生辰宴?虽在病中,大抵也会去的。”   常王妃算是从小看着福嘉长大的,福嘉自然是要去的,也拉着姜君瑜一同去。   姜君瑜确实很想要人同自己抄那十遍的诗集,没多犹豫就应下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还问了一句:“太子会去么?”   “表哥要是不去,常王指不定怎么在背后说他呢。”福嘉虽然很喜欢常王妃,却不怎么喜欢她那莽夫表叔,她小声:“他小肚鸡肠着。”   姜君瑜宽慰她,心里有点高兴,正好后日可以再试试,看看太子到底是不是好人。 第05章   姜君瑜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爱出门,姜善中听说她要去给常王妃贺生辰,还稀奇了一会,又从库房里找出上好的羊脂玉簪子叫她拿去做寿礼。   常王与圣上非同母同出,所幸他性子直率,在夺嫡中站队了位,圣上于是在京城给他辟了院子,让他做个闲散王爷,好好地养着。   “常王府大着呢。”福嘉想到幼时自己在这抓迷藏,直到天黑了才被路过的婢女找到,嘱咐姜君瑜:“我去找表嫂请安问好就来陪你。”   姜君瑜不喜欢动弹,闻言点头,和她说自己不急,福嘉于是快快活活地去找常王妃了。   林长风是定远侯世子,自然留在前厅客套着,福嘉所幸和他约了一会在后院见见那个李小公子。姜君瑜留在后院的亭阁等他们。   常王府的亭台楼榭布置得很有巧思,姜君瑜这个位置恰巧能看到下方莲花池的胜况。   早春,莲花池还没开,热热闹闹挤了一大片荷叶。   她在亭内找到一小盘点心,一边托着脸思忖,一边掰碎往池内投了几颗。   猝不及防从指缝落了一小块下去。   她一惊,眼见那块半碎不碎的糕点直直落下,没能正中池中。   姜君瑜只好探出半边身子去看。   糕点是春日特制的桃胶糕,内里夹了桃胶,原本是半碎不碎的,撞到人身上的时候倒是彻彻底底碎成了一小块。   姜君瑜的视线从地上那块糕点挪到那人脸上。   更不凑巧的是,那人是她此行顺便的对象。   姜君瑜敢做不敢当,当即矮身,躲在层层叠叠的栏杆后,她紧张得几乎半点气也透不过来,心脏跳得很快。   好在她恰巧卡了个好位置,底下的人看不大清。   姜君瑜于是得以悄悄停住动作,听着底下的动静。   然而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人的交谈,叫她诧异,只好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过去。   青年垂着头,眼睑也垂下,眼睫浓厚,盖住他眸中的神色,面上神色不辨,嘴角微微抬了一下,流露出一点笑意,仿佛之前吓唬姜君瑜、语气冷淡的人不是他。   ——裴琅。   姜君瑜大抵是没反应过来,神色还有点恍惚,眼神有点呆,因为躲避的动作,裙摆散了一地,她差点坐在地上,一只手紧张无措地揪着袖角。   果然被吓到了。   裴琅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他抬了下袖子。   姜君瑜忽的想到上次被他敲了一下,吓得眼睛闭了一下,眼睫颤抖一瞬,仿佛欲振翅而飞的蝶翼。   “……”裴琅默了一下,到底隔着栏杆敲了下木柱,叫人把眼睛睁开。   “看来姜小姐要赔我一件衣服了。”他说。   “一件衣服而已。”姜君瑜松了口气,估量了下两人的距离。   很好,还隔着栏杆,不怕他动手。   于是拍拍巴掌,站起来,抬起下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赔你两件也没问题。”   裴琅颔首,没再说什么。   姜君瑜前脚刚松口气,后脚听到他心声幽幽开口。   “果然是姜君瑜,姜府迟早得给她败光吧。”   姜君瑜:……   ?!   好啊!裴琅你!我怕你吃亏,好心好意给你赔两件,你竟然这么说我!   姜君瑜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他会不会动手会不会起疑了,她变卦:“算了,我想了想,我穷得很,姜府也穷得很,一件也赔不起,衣服什么时候你换下来了,我叫婢女带回去洗净了还你。”   裴琅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忽然变卦,片刻之后方眸色暗了一瞬,他状似无意开口:“怎么忽然改口了?”   知道对方在试探自己,姜君瑜懒得遮掩,索性换了个话题:“说到底是我的不是,糕点不小心掉的,我早知殿下在这……”   她顿了顿,极其小声补了半句:“打死我也不会往这来。”   只有她一个人,见裴琅感觉怪怪的,还不如刚刚和那些贵女一同去赏花。   裴琅见她绕开这个话题,也不继续追问,只是微点下头:“不关姜小姐的事,是孤站得位置不对。”   “对嘛。”姜君瑜顺着台阶下:“也不看鱼,站池子前做什么?”   裴琅没想到她果真顺着台阶下,似笑非笑地朝她看了一眼:“那姜小姐想?”   “咳咳,”姜君瑜故作镇定:“十遍抄书能不能再减减?”   裴琅面带微笑,看起来思忖了一下,然后点几下头。   姜君瑜高兴得不行,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膛。   他说:“好啊,那九遍。”   姜君瑜:……   算了,少抄一遍也是好的。   姜君瑜这么安慰自己,勉强收拾起怏怏不乐的神色。   “对了。”裴琅忽然开口。   “表妹刚刚躲起来的时候言行无状,失了仪态,再加两遍吧。”   他轻飘飘地开口,仿佛两遍抄书是什么很容易的事。   姜君瑜气急败坏,很想指着他的鼻子说怎么能这样,想想到底忍住了,殿前失仪,等下又加了不知道多少遍。   她恨得牙痒痒,心说可能和裴琅的梁子自那块没有成功要到手的玉佩就结下了。   打算扭头就走,再也不理人,姜君瑜飞快道了别,提起步子就往外面冲。   又慢悠悠地被裴琅喊住,他全然没有刚刚气人的自觉,还问:“生辰宴还有一会,要走走么?”   姜君瑜不想,她板着脸,十分不高兴地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我要去抄十一遍书了,表哥自己慢慢走吧。”   然而到底没走成。   福嘉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见到两人诧异:“太子表哥安!你们怎么遇上的?”   姜君瑜不想回答这个叫她扫兴的话题,问:“怎么跑得那么急?”   福嘉喘口气,洋洋得意:“我刚刚来的路上遇见了林长风和那个李公子,说要比一比看谁先到,果不其然,是我先吧。”   姜君瑜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好拿了张帕子出来给人。   林长风慢她一步,也拉着李公子到了,嘴里嘀咕着:“信安你真该练练身子了,我差点就赢了福嘉了。”   李信安就是李家的小公子,刚刚及冠,面色略有些苍白,人也瘦瘦小小的,长得倒是好看,一双眼睛更是,眼尾有些翘,看人的时候仿佛带了一汪春水,一派温柔模样。   只是无端叫姜君瑜觉得有些眼熟。   她抬头看人,李信安地视线却绕开她,直直往一处看去。   姜君瑜顺着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裴琅身上。   裴琅好像这才注意到他,他微不可查地先是压了下眼皮,复而抬起,弯了一双眼睛:“早听说李侍郎家的小公子文采出众,还是第一次见面。”   李信安好像终于回神,他遮住眼中神色,与林长风一道朝裴琅简单问礼。   “人带来了,你们和他说吧!信安不是第一次在这事了,抄什么都熟!”林长风给人信誓旦旦地保证,忽略了身旁一直朝他使眼色地福嘉。   福嘉:……她眼皮都要抽筋了,这木头真就一点反应也没啊!   姜君瑜早在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在默默祈祷了,现今彻底死心,挖空心思在想怎么糊弄裴琅。   果然,裴琅视线轻飘飘地落到姜君瑜身上,他抬下嘴角,心情很好 地样子:“抄什么?”   大事当前更当临危不惧!   姜君瑜果断抉择,回头看他,同样带着笑:“是这样的,我祖母寿辰将至,听闻李公子写得一手好字,特地来找他帮我抄祝词的。”   静默。   姜君瑜思来想去,没想到这个借口有什么破绽的,悄悄又瞄一样裴琅。   他不知道信没信,只是诚恳地姜君瑜出主意似的:“祝词自然还是自己写才有真情,姜老夫人也定然不会嫌弃表妹的字的。”   姜君瑜讪讪:“自然,自然。”   “到底抄不抄书了?怎么又牵扯到祝词上了?你们在说什么啊?”林长风果然是个没眼力见的,看了半天眉看明白,打破静默。   福嘉一时都没拦住,见他直接把话挑明,心中默哀,只希望自己这个帮凶不要被太子表哥罚得太惨。   姜君瑜闭眼,心力交瘁。   定远侯府可怎么办啊?!   她不愿睁眼面对裴琅的笑里藏刀。   裴琅果然没错过这个机会,他凉凉开口:“孤好像隐约记得,表妹还是要交十一遍抄书的。”   福嘉心中大惊,往姜君瑜那头看去: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又偷偷多了一遍。   姜君瑜装晕不了,只能微微睁眼,有点心虚:“是这样的太子表哥,除却被你罚得十一遍,我还欠了夫子十遍。”   她想了想,为了找补一下,还补上:“但你放心,我让李公子抄的都是给夫子的,我自然是不会拿这些旁门左道来糊弄你的。”   裴琅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就又不说话了。   姜君瑜等得抓耳挠腮,屏息凝神,果然又被她听到了裴琅的言外之意。   “姜君瑜是装不了水的竹篮么?怎么成日尽捅篓子去了?”   姜君瑜:……   “还有,”裴琅的心声继续补充:“果然只有在心虚和犯错的时候,才会喊表哥。” 第06章   姜君瑜很想挣扎下,但无效,最终也只是用一双幽怨的眼神望着裴琅。   裴琅回视她,唇微微扬起来一点弧度,反问:“怎么了?”   “真不是糊弄你,表哥。”姜君瑜回视他,眨几下眼,垂下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一小块阴影,她眼睫浓密,被洒下的金光一照,亮亮的。   裴琅侧了下头,走在前面,没有接话。   真是稀奇,竟然不追究糊弄给夫子的抄书。   姜君瑜心想,也知道见好就收,跟小尾巴似的上去继续吹捧裴琅。   福嘉听得一愣一愣,追了几步,还是想知道:“什么时候多罚了一遍?”   裴琅还没接话,姜君瑜率先:“是我又错了事,太子表哥……太子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堪堪罚我一次,可谓有容乃大,心胸宽广,不愧……”   福嘉听不下去了。   裴琅也略微拽了一下姜君瑜的半片衣角。   姜君瑜回头,一双眸清凌凌地看着他,眨几下。   投桃报李,裴琅不追究姜君瑜的旁门左道,姜君瑜也愿意夸他几下。   有容乃大,心胸宽广的太子殿下笑着,语气温和,每一个字却都冰凉凉的:“表妹知孤用心良苦,孤也知道表妹出的法子非属实意,可免不得有人叵测。”   他绕了一大圈,最后说:“孤和姜大人禀明,剩下的书拿去东宫抄吧。”   这一切属实是猝不及防了一些,姜君瑜没缓过神,唇张了又合,半晌才发出几声“啊?”   裴琅没有解释,手指一松,放开她的衣角,就要走了。   姜君瑜呆在原地一会才反应过来,后知道后觉开始生气:枉费我夸了他一大圈,结果还不是为难我?!   叵测?!就没有人比他裴琅给叵测我了!   福嘉也终于明白过来,同情地拍拍她,给人递了个眼神。   姜君瑜恨不得学兄长刚满一岁的小女儿嚎啕大哭,拽着裴琅的衣角和他说欺人太甚。   “仪态有失,罚抄。”   她马上就能想到,裴琅一定会这么回她。   不知道那什么心声到底从何而来能被她听到。   但总之,裴琅决计不是个好人!起码不是个好表哥!姜君瑜愤恨地想。   *   林长风是热场的熟络性子,福嘉和他一道上吵吵闹闹,间或着姜君瑜打一会圆场。   李侍郎家的小公子话少寡言,是个腼腆的性子,在一块也多是听他们三人说话,时不时被点到名字会垂下头,红着脖子回话。   他和他父亲性子倒很像,姜君瑜想,之前姜善中夸过,说他父亲在朝中虽没什么势力,但性子随和,不与人为恶,在官场也算混得如鱼得水。   姜君瑜托他帮自己抄书被李信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叫她一时之间都觉得在欺负人似的,连忙出声:“你要是不方便直和我们说就是。”   “不、不碍事的。”李信安磕巴了一下,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她们。   “好!”福嘉性子大大咧咧,闻言大乐,接着就要拉姜君瑜去看常王妃送她的珊瑚树。   姜君瑜被拖了几步,后面的李信安好似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开口问:“什么时候给姜小姐?”   “十九之前就好了。”姜君瑜回头看他,冲他微微一笑:“届时请你吃桃花圆子。”   李信安于是也跟着笑了一下:“那我抄完吩咐小厮去姜府。”   姜君瑜恍了下神,扭回头不自觉蹙了下眉。   “想什么?”福嘉问。   兴许是今日春光太好,刺得她失神片刻,叫姜君瑜总有些不安,她犹豫片刻,终究开口:“我总觉得李信安像谁。”   福嘉的眉也跟着皱了起来,她踢一脚石子,看它滚远,附和:“我也觉得他有些眼熟。”   *   常王妃的寿辰之宴可谓宾主尽欢,常王送了几圈人,等回了书房才看到裴琅。   他站在案前,垂着眸看桌上的墨宝,听到动静侧身回头,无不妥帖地喊了句“皇叔”。   常王对裴琅却没什么好脸色。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轻轻“哼”了一声,问:“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子殿下何事?”   裴琅没有理会他的冷淡,自己也坐下了,倒了盏茶给他,也接了盏给自己。   茶水的雾气慢腾腾地升起,叫常王一时之间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   “皇叔最近对文房四宝倒是有兴致,孤前日收了块上好的徽墨,特来送予皇叔。”   水雾散得差不多了,终于叫常王可以勉力看清对方。   裴琅的眼睛眯了一点起来,眼珠黑透,直直地朝他往过来,里面仿佛装了块寒冰,轻而易举就能叫人从后脊生上一股寒意,再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要一寸寸将人冻住。   此刻叫常王莫名想到与裴琅第一次这样清谈。   圣上继位,对他尚且不如现今的百般防备,命他领兵驻边疆。待回京,少年太子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大邺,笼络了民心。   他自幼被宠惯,皇位传了今上颇有微词,仍记手足之情按下不谈,谁知腾空又多了个太子。   再怎么不承认,可他终究对龙椅还是动了一点心思。   班师回朝后正逢秋猎,他吩咐手下将马厩里太子所马下了发作癫狂的药物,为的就是看这位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出的洋相。   少年裴琅堪堪与他一般高,看人的时候习惯性垂着眼皮,一副再怎么不过的温顺模样,听着他的激将也只不过是弯了下唇,应一声“好”。   再然后,便是常王此生都不愿回忆的噩梦。   被发狂的马从马上甩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还疑心不过是自己一场错梦,为何受伤的不是裴琅!   他惊愕不已,一双眼血丝遍布,足上骨裂的痛感无孔不入,要将他活活疼死。   少年裴琅已经能八方不动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了,他恰好的忧虑、担心、难过。   都叫常王无数次疑心——莫不是真是那小厮动错了手?   和裴琅的清谈在他伤痛未好全的阴天。   他带着众多补品,推门而入,眸中的情绪和现在一般——无悲无喜,只是带着凉意,冰得人浑身打激灵。   他冷静而冰冷地开口:“江太医和孤说了,常王腿伤落了病根,后半辈子怕是都骑不了马了,皇叔节哀。”   茶杯碎裂落了一地的碎片,旧事重忆叫常王又怒不可遏起来。   裴琅扫了眼落了一地的瓷碎,收回视线的时候语气已然正常,他兴致不高地开口:“皇叔心情不佳,孤叫侍从将徽墨送去了库房,改日再来与皇叔探讨一二。”   常王没有心情听他讲话,将桌面上的东西全稀里糊涂摔了一地,常王妃忙不迭带着婢女进来劝阻。   裴琅与她擦肩过,垂眸停顿片刻,复而离去。   *   章落殿前种了不少植株,梅花也有,竹子也多,更遑论兰和莲了。   全是那些阿谀奉承的官员送来的,裴琅懒得管,全扔殿前种着了,乱是乱了点,可看起来倒颇有一点无心插柳的错落感。   “日上三竿了,还没出来,别进去触霉头了。”郑朝鹤拦下十七,手里捧着一碟绿豆饼,自己吃了一个,又问十七要不要。   十七不吃,他生硬开口:“有人找,怎么办?”   裴琅性子 不好,喜静,没事的时候能把自己关殿里一日不出来,谁进去叫人都是触霉头,事后要被他整的。   郑朝鹤实在没这个胆子,想了想,文:“正事?”   十七摇了摇头。   郑朝鹤将手上落的糕点残渣拍得干干净净,他说:“那就得了,听我的,见机行事。”   十七犹疑片刻,见他满脸正色,只好应下了。   两人于是在殿门前转了几圈,兴许是脚步声太大了,门一下子从里面打开。   裴琅眉眼间好似有霜雪,嘴角也拉着,手指敲在门框上,一副要是没什么大事就将他俩打包打包扔出去的模样。   郑朝鹤可算等到人开门了,三下五除二地将话说完:“子时果然有刺客动手,那人已‘死’,送到京外去了。”   裴琅点了下头,眉眼间的霜雪没消,只说:“不是常王动的手,连书房的墨什么时候被人换了都不知道。前几日的画上还是两处不同的墨,这一步棋下得久。”   郑朝鹤“啧啧”称奇:“你们裴家能养出这么笨的也不容易。”   裴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盯得郑朝鹤都要发毛了才视线一转,问十七:“你来做什么?”   十七试探性地看了一眼郑朝鹤,才回他:“殿下,你正厅那副山水没了。”   裴琅狠狠跳了下眉:“什么?”   “姜府小姐,不小心将墨滴上去了。”十七一板一眼回他。   “怎么不早说!”郑朝鹤比裴琅还急,那副是好不容易收来糊弄皇上寿辰的。   十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叫我别说,万事听你主意的么?”   郑朝鹤:……   他胆战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裴琅,迫切希望他不要让自己死太惨。   裴琅眉间覆的霜好似淡了一点,他弯了下眼睛,因为常常用笑糊弄人,郑朝鹤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真笑。   总而言之。   他不算很生气地拉开门。   外面的阳光倾泻进来,一室明亮。   他说:“果然是篓子。” 第07章   姜君瑜觉得自己大抵真的和裴琅命里犯冲,算来算去,和他见的那几面要么就结了梁子,要么自己就倒霉上了。   连这次被姜善中逼着来东宫找裴琅抄书都不小心将人的墨宝弄脏。   姜君瑜愁得不行,手指点点那块墨迹,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样遮住才可以让裴琅满意。   墨迹不均匀地晕开,一个手指头大小,突兀又明显。   好吧,看来怎么样都难以满意了。   姜君瑜收回手指,扫兴地想:那只能希望裴琅不要太生气。   她还想出怎么解释合适,裴琅却已经推开正厅的门进来了。   他脸上难得没有什么表情,也不带笑了,只是用一种很寡淡的情绪望过来。   偏偏太子殿下喜欢穿白、青这类颜色的常服,不笑的时候浑身的寒意都外放了出来,冻人得很。   姜君瑜缩了下脖子,又润润喉咙,跑到他面前:“表哥终于来了。”   “来看看姜表妹的大作。”他说,眼皮垂下来扫着姜君瑜,强调:“姜君瑜,不要装哭,没用。”   姜君瑜好不容易酝酿了点泪意,被他一说,硬生生憋回去,“哦”了一声。   裴琅视线紧接着扫了一眼书案上的画卷。   圣上这几年好悟道,颇爱前朝刘大师的书画,刘大师作画余白许多处,讲究的是一个空旷深远。卷上的墨点于是打眼起来,怎么也绕不开。   姜君瑜小心地打量裴琅的脸色,小心嘟囔:“这事也不能全怪我,毕竟来东宫抄书也非我情愿的。”   裴琅又扬手了。   姜君瑜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大。   裴琅无奈展眉,身子靠着书案,弯了脊背和姜君瑜平视。   他鲜少有这么懒散的模样,脊背骨不再挺直,屈起的弧度恰好,衣摆散了一下,还真像个落拓洒脱的君子。   “赔我。”他朝姜君瑜伸出手,语气难得带上一点无赖,叫姜君瑜以为是错觉。   “赔不起。”姜君瑜一巴掌拍过去,指尖微不可查地与他相触,下意识觉得他手好凉,又有种酥麻的感觉顺着相触的肌肤一路蔓延下去。   她微怔片刻,裴琅已经将手收起来,人也站直了起来。   他点头,好似根本没将刚刚的插曲和亲近放心上:“好啊,那就和姜大人说,罚你半年的零花。”   姜君瑜却忽然听到动静很大的心跳声。叫她一瞬以为是自己的——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按了下心口,紧接着听到裴琅的心声:“突然碰我做什么。”   才惊觉原来是裴琅的动静。   他心里这样说,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碰一下那块墨点,将画卷起来收好。   姜君瑜想和他赔不是,然而裴琅看样子不想再聊的模样,只是推了张小几过去给她:“抄书吧。”   姜君瑜只要应下,将带过来的宣纸展开,知竹在旁边给她磨墨,她奋笔疾书。   太子也不好当,裴琅案上叠了厚厚的折子,他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的模样,不似之前那副见鬼都能有三分笑的模样,眉宇掩不住烦躁。   她默默看了一会,直到片刻,裴琅伸出手。   姜君瑜以为他要检查,将自己的宣纸亮给他看,示意自己有在很刻苦地抄书。   然而裴琅看也不看,只是用纤长的手指绕开那份宣纸,只是将姜君瑜的小几又推过去了一点。   姜君瑜:……   她跟着负气,嘟囔着“谁稀罕这么近”,抽着小几往角落里又缩了一下,气鼓鼓地全心全意抄书。   上午的时辰过得快,姜君瑜连半遍都没来得及抄完,郑朝鹤就推开门风风火火地进来喊裴琅,同他说他约的赵大人已经在候着了。   裴琅起身,收拾了下桌面的折子,就往外走去,末了回过头看一样姜君瑜。   姜君瑜好奇,正探着脑袋往他那边的动静,看他回过身来,轻轻的“哼”了一声,脑袋一转就不打算理人。   犹疑片刻,她又疑心裴琅又正事要处理,兴许是叫自己可以先回去了,便小幅度地尝试将脑袋转回来。   然而令她失望了。   裴琅几步站到她案前。   他身量高,身形挺拔,站在前面遮住一小片的光景,姜君瑜艰难地仰着脑袋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总之,他敲了下自己的案前,声音平静:“好好抄你的书,不要偷懒,孤回来检查。”   姜君瑜于是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的神色了。   她垂下脑袋,脸颊盖在宣纸上,也不管墨迹会不会盖在脸上了,只是惆怅地应了:“好,我会的,太子表哥快走吧。”   姜君瑜太不在乎他此刻的表情了,以至于错过裴琅没忍住弯起一点弧度的眼睛,只能听到他因为笑发出的一点气音。   稍纵即逝,几乎要叫她以为只是误听。   *   那位赵大人是朝中老官了,郑朝鹤怕被他认出,不敢陪裴琅一同去,加上对姜君瑜实在是十分好奇,于是留在了殿内看她对着宣纸发呆。   郑朝鹤尝试去看她写了多少,被姜君瑜心虚地遮住。   他于是只好找话题打发时间问:“姜小姐数月前才入的京燮?”   姜君瑜从发呆中回神,闻言点了几下头:“是,我外祖家在汴梁,自小养在汴梁,母亲早些年落了病根,留在汴梁看诊,近些年身子好点了,于是回京燮来了。”   “听闻汴梁出名医,难怪。”郑朝鹤挥着羽扇笑笑。   姜君瑜继续奋笔疾书,一边抄着,一边随口问道:“大人也不是京燮人吧。”   郑朝鹤摇扇的手忽然一顿,他面上的神色也有一瞬僵硬,而后问:“何出此言?”   姜君瑜却没有马上回他,她又沾了下墨水,写了一个大大的“礼”字后才继续开口:“我猜大人是北境人也。”   郑朝鹤彻底收了笑意,忽然又意识到这样太过明显,又扯出一点笑,问她:“姜小姐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口音啦。”姜君瑜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抬起头:“北境之人念字往往喜欢尾音压重……当然,也不全是,大人在京燮待的久,这些无伤大雅的也难听出来,只是我自小耳力过人。”   她这话其实半真半假,能听出口音不对是真,然而实际上却是自从前次意外落水后,不仅能听出裴琅的心声,耳力也忽然增进了许多。   “姜小姐还知道北境人的口音。”郑朝鹤又冲她笑笑。   “汴梁织业昌盛,来往商旅人多,我于是听得五湖四海的方言不少。”   “姜小姐还真是学识渊博,见多识广。”郑朝鹤朝她一拱手,奉承:“在下佩服。”   姜君瑜被他夸得有些高兴,努力把笑意压下,也回了个礼:“哪里哪里。”   *   赵大人当史官许多年,与这位太子殿下鲜少有接触,昨日忽然被他吩咐带这些年的宫廷秘史来一趟,当即被吓得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出了什么纰漏。   然而太子和颜悦色的,脸上没有半分怪责,细看还心情尚佳,叫他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裴琅脸色。   裴琅平静地 将他送上来的史记翻了一遍,没找到什么不妥,将它合上,转着手指上的白玉扳指忽然笑了一下,问赵大人:“孤久不入宫了,父皇身子近日还好?”   “尚佳,圣上吉人有天相,精神越发好了。”   裴琅颔首和他一笑,又问了几句譬如“父皇可想出宫看看热闹”“近日有没好好用膳用药”“宫中侍从近日有没讨他欢心的”之类无关痛痒的话,赵大人无不妥帖地答了。   民间说太子殿下对圣上孝感动天果真不假,赵大人心说,略微宽了点心,听着他最后问:“宫中的嫔妃可有老人,父皇尚在病中,多些体己人也好。”   “敏德妃,慧昭仪,李贵人都去侍疾了。”赵大人回他:“都是跟了圣上十多年的。”   裴琅说了句“那就好”,看样子松了口气,仿佛真的贴心为他的父皇着想的模样,赏了点东西给他,最后又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赵大人。   赵大人得了太子赐的一块好玉,挺了挺身子,脊背贴上被汗浸湿的衣物,心下有了估量——看来这一趟还真是太子为了圣上龙体而召自己来的。   裴琅见人的身影最后出了东宫的殿门,转着玉扳指的动作也停了,他垂下眼,神色不辨。   十七看了一会动静,注意到太子叫人,忙从树上倒挂着下来。   “除却敏德妃早年小产伤了身,孤记得慧昭仪和李贵人皆有所出,查一下人吧。”裴琅掀起眼皮,底下的一双眸墨色深重。   “是。”十七应了,身影重新没入茂密的树枝里。   *   “殿下可有什么喜欢的、讨厌的?”姜君瑜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郑朝鹤陪了裴琅许多年,姜君瑜尝试套他话的心思好猜,他随口胡诌:“他喜欢梅兰竹菊。”   姜君瑜等了一会,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心说,喜欢什么委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讨厌什么!有什么可以让她拿做把柄的。   “那讨厌什么?”姜君瑜见他实在不说,主动发问。   郑朝鹤忽然收敛了一点神色,他转过头,看起来打量似的看了一会姜君瑜,把姜君瑜吓得不轻。   最后又笑了出来,顺着她的话:“姜小姐心仪我们殿下?”   姜君瑜心说不是的,裴琅表里不一,还老爱为难自己,喜欢他更是为难自己。但为了套话,不得已顺着他的话含糊地点了几下头。   “太子殿下最讨厌别人骗他、算计他。”郑朝鹤眯了眼,半真半假地开口:“譬如上次和姜小姐一同遇险……”   他忽然止住了。   然后好似说错话似得无措起来,忙又开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姜君瑜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脑袋好似忽然有根琴弦断了似的。   发出铮铮的声音,扰得她几乎不能冷静思考。   晾了半晌,她可算回神,皱起眉来,下意识眨了几下眼。一瞬间好似想明白了许多——包括裴琅忽然变了的称呼,包括他不冷不热的态度。   怒气一下子翻涌上来,叫姜君瑜急促地喘息着,她“啪嗒——”一下将自己面前的小几推出不远距离,案上的笔墨纸砚落了一地,连带着上面的字迹也染上墨点。   姜君瑜低头,看着那被墨团晕染纸张的内容,更气了,然而她不擅长与人口舌之争,气到一定程度更说不出来,只好狠狠踩了地上落的几张纸。   “他以为是我们姜家动的手?裴琅真是!真是!”   她“是”不出来,喊了声知竹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气得实在不打算继续待在这了。   裴琅正巧推门而入,差点和她撞上,见她怒不可遏,弯了下眼睛,伸手,隔着衣服,拽了下她:“做什么去?书抄完了么?”   生气对象就在自己面前站着。   姜君瑜无法冷静,气得脸热,瞪一眼他,骂:“没良心!”   裴琅兴许第一次被人骂,没反应过来。   也幸亏他没反应过来,姜君瑜从他手里将自己的衣领解脱出来,拉着知竹就跑。   等裴琅终于从被人骂后反应过来,她的背影已经只剩一小团影子了。   阳光洒下,给她拽了长长的影子,身上勾了一层光圈,鲜活而生动。 第08章   裴琅收回视线,最后将目光落在郑朝鹤身上,他无比平静地和他对望。   郑朝鹤眨几下眼,到底是心虚,他含糊:“我也没说什么,小姑娘主意大,自己猜出来的。”   裴琅没有接话,伸手将小几重新移回原位,再弯下腰拾起落了一地的宣纸。   姜君瑜的字好看,娟秀小巧又整齐,排成一页,只是偶尔写到后面有些烦,字跟着胡乱飘了起来。   他一页一页捡起,发现掉在最底下的那张,姜小姐自幼被娇纵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也不怎么会讨好人,夸人的话更是没怎么说过,因此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词。   “太子表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通文达礼……”密密麻麻地抄了一页拿来糊弄人,想来是想和裴琅换少抄几遍书的。   郑朝鹤看他停住了动作,大着胆子凑上去,只看了一眼就不知道怎么说好,只是含糊着又开口:“我说怎么遮遮掩掩的不给我看……”   他话落,悄悄看一眼裴琅神色。   对面垂下眼,皱了一下眉,看起来有点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难得流露出一点无措。   话是自己说的,找补还得找补一下,郑朝鹤也后知后觉有点后悔:“我就吓吓她,总归得让她知道——皇家猜忌多,姜家倘若还像如今这般左右摇摆不定,早晚会出事。”   裴琅总算有了点反应,他抬起头,复而轻微点几下,语气波澜不惊:“你说得对。”   “但是——”郑朝鹤话头一转:“我看她是真不知情,姜家也是,你要是有心,我就去给人赔个礼道个歉。”   裴琅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懒懒散散地靠着一旁的书架,负手而立,弯了下唇角,也顺着他的话:“她哪里是想要你的赔不是。”   “对嘛。”郑朝鹤见他把话牵扯到这里上了,没注意对方的脸色,自顾自说下去:“她想要你的赔不是,太子殿下屈尊降贵,去给人搭个台阶?我看她也不是多小心眼的人,顺着杆就下来了。”   “这样。”裴琅弯起眼睛,点点头,郑朝鹤以为有戏,眼巴巴凑上去:“那不是,赔礼这事,我……”   他话没说完,被劈头盖脸砸下来地书摔了一身,连忙退后,“哎哟”了一迭声。   裴琅脸上的笑意收了干干净净,他垂着眼皮望过来,脸上地神色冷到了一定地步。   宣纸尽数被他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的声音也冷,同此刻的脸色一般。   他说:“大邺不只有一个姜家,出去。”   对方看起来心情又不好了,裴琅生气的时候总爱下意识碰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珏,眉眼压得低,周遭气压也震了下来,已经颇具帝王威压之盛了。   郑朝鹤知道又说错话了,替人顺带收拾了地上扔的纸团,叹了口气,挪着步子就往门外走。   走了没几步,后面又传来动静。   郑朝鹤以为他回心转意,刚要开口,就听见裴琅仍然不悦的声音:“只让你出去。”   ……到底生谁的气?   郑朝鹤没办法,又灰溜溜地将手上握着的宣纸团放下。   *   等人走后,殿内总算安静了下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大了,窗棂间透了点刺眼的光下来,叫裴琅不适地眯了下眼。   被揉成一团的宣纸静静躺在殿中央,只能从褶皱间艰难地看到几个夸人的字。   裴琅扫了一眼,飞快地移开视线。   姜君瑜实在是很古怪。他想。   她娇纵、不讲理、有一点小聪明。   裴琅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绝不是会被人拿捏的性子。   那日春雪绵密,御花园里的雪也深,踩在上面作响。   裴琅兴致缺缺地听着娇纵的六皇子闹脾气。   他母妃当时正得宠,把只有八岁的六皇子纵得不成样子,长幼不分,尊卑不识,看上了当时夫子将给裴琅的玉简,堵着裴琅,要裴琅让给他。   十三四岁的裴琅还没有此时的好脾气,尽管面上已经能装出一副温润模样。心里对这个皇弟已经耐心告罄。   不就是一块玉简,他自然没那么稀罕,只是想顺带借这事发作,让圣上不痛快几日。于是他没有马上应声,想着如何将六皇子长幼不分、娇纵无礼的坏毛病捅给圣上。   裴琅实在不愿意给的话六皇子实际上也没什么主意,他今日来和裴琅硬对硬已然耗了莫大的勇气,见他不作声,更怕了,眼珠圆溜溜得转,想自己找个台阶下。   恰逢年末,不少官员携带妻眷入宫,姜君瑜从小到大就不识路,稀里糊涂就在御花园找不着北了,刚好撞上抬台阶下的六皇子。   六皇子眼睛一亮:“我不要皇兄的玉简了!我要她的玉簪子!送给母妃她一定喜欢。”   裴琅被他一通话说得莫名其妙,视线往那头看去 。   姜君瑜穿得喜庆,红色的小袄,发髻两边簪着一对对称的玉蝶簪子,看起来灵动又漂亮,跟年画娃娃似的。   “你要什么?”姜君瑜听到了他的话,下巴一抬,问。   姜家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姜君瑜自小也是被人捧在掌心的,脾气自然也不算好,六皇子没想到一找就找到一个硬茬。   “你以为什么东西都是你的?”姜君瑜朝他喊,瞪起眼睛,看起来被气得不行。   六皇子脾气一点就着,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裴琅不喜欢小孩子,一下还来两个,吵得他头痛,生硬地将两人隔开,被闹得心烦,也不想给圣上找不痛快了,将玉简拿出来给六皇子:“送你了。”   谁知道姜君瑜反应比他还大,从他手里抢过玉简重新塞回裴琅的袖袋里。   “你一看就不是好欺负的人,干嘛要把东西让给他?”她反问,叫裴琅下意识皱眉。   姜君瑜不管他怎么想的,不知道是胡乱说的还是真能看破裴琅的心思,总而言之,气鼓鼓的。   姜母姗姗来迟,总算把姜君瑜找到,看三人剑拔弩张的氛围,猜出了大概,忙打圆场,又压着姜君瑜不情不愿地道了歉,扣着人告退,拉着一脸不高兴的小姑娘往宫宴的未央宫走去。   冬雪落了几片到她蝴蝶簪子上,又随着人摇晃的脑袋一下子落得干干净净了。   裴琅收回视线。   后来猜出了姜君瑜的身份,也派小厮查了,玉蝶簪子是她早逝的祖母送的,宝贵着呢。她没什么心思,就是普普通通的被娇纵的大小姐,那句一不小心脱口的话语倒真是歪打正着。   她是和他那蠢笨的六皇弟不一样的娇纵无礼。   裴琅想,又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想起这么久之前的事了。   *   姜君瑜特地在东宫前站了半柱香,结果没等到裴琅出来道歉,又把自己气着了,跺了下脚气鼓鼓地上了马车回姜府。   吵都吵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起码这几日不用抄书了。   “最近心情不好?”散学后福嘉敏感发现姜君瑜最近几天都有些没精神。   姜君瑜和她摆摆手,示意没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同她说。   一个是亲表哥,一个是八竿子远的表妹,她夹在两头也不合适。   福嘉不愿意见她一副不高兴样,抓了她的手:“我府上请了个顶好的戏班来讨母亲欢心,一同去看看?”   姜君瑜不爱看戏,却也知道她是为自己解闷,答应了。   *   定亲王府气派得很,姜君瑜跟着福嘉转了转,想着还是去看戏好了,福嘉领着她往西南角走去。   “去西南角做什么?”姜君瑜问她,想起戏台应当在北面,拽一下她的衣角。   “上次常王妃送我的珊瑚树你还记得么?”福嘉小声嘟囔:“回来被我爹看上了,宝贝地端去书房了,我记得你还没见过,带你看看去!”   旁边的小厮听了她的话,开口提醒:“郡主,大人有正事,正和人在书房议事呢。”   “那有什么?在门口等着就是了。”福嘉不当回事,摆摆手,就要继续走,忽然被人喊停。   “福嘉!去干什么。”定亲王看起来一面严肃,他不爱笑,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自家不听劝的女儿,又碍于姜君瑜在,不好呵斥。   福嘉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尴尬地拽了下自己的衣角:“哎呀,我这不是没去成么……”   “同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常往书房去。”定亲王继续板着脸说她。   “知道了知道了。”福嘉小声嘟囔,姜君瑜垂着脑袋,不敢看人。   见福嘉焉了脑袋,定亲王也不继续训下去了,视线一转,落到了姜君瑜身上:“姜小姐是么?福嘉同我说过你性子好,她脾性娇纵,烦你多包涵了。”   事关自己,姜君瑜总算抬起头了,结果刚扬起脑袋,就看到了久违的人。   她和裴琅连着闹了三日别扭,自然还在气头上,一瞬见到对方,差点没控制住脾气,耷拉下脸。   忽然又想到。   不知道裴琅听了刚刚的话,是不是在想,福嘉脾性已经够好了,姜君瑜比她还闹腾……诸如此类的话。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必要去在意裴琅怎么想自己的,然而又忍不住希望听到答案,只得屏息凝神。   然而听到心声这事,一时一时的,她凝了一会神也没听到对方究竟有没这么想,又扫兴地收拾好心情,妥帖地答定亲王的话。   福嘉不愿意听父亲训话,想要拉着姜君瑜走人,可是定亲王说起话就没个尽头,叫她急得挪动脚步,思考怎么走人。   “名册下官已经都带过来了。”忽然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姜君瑜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官员,他身形高,却因为常常佝偻着背又不怎么说话,显得存在感很低,不引人注意。   “劳烦李侍郎了。”定亲王好似这才记得正事,挥挥手,让福嘉她们走了。   李侍郎……李信安的父亲?   姜君瑜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想着自己觉得李信安眼熟,兴许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他父亲,于是特地将视线停得久了点。   李侍郎一副温和模样,性子同李信安很像,怯懦又心善,想来是注意到福嘉的动静替她说话。   可是——   他长得与李信安相似处也不多,叫姜君瑜一时愕然,那她究竟是为什么会觉得李信安眼熟?   她失了片刻神,等到回过神来,又因为侧头对上了一双黑透的眸子。   裴琅眼里情绪很淡,他好像只是找个地方安放视线,只是恰好同姜君瑜对上了,漂亮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无,看不出半分歉意。   姜君瑜倏的把视线收回来,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极其幼稚的,在经过裴琅的时候,轻轻地“哼”了一声,看样子相当不高兴。   裴琅:…… 第09章   “今日看到福嘉和姜小姐感情甚笃。想起曾听闻李侍郎同幼时有一玩伴,情分非常,叫人羡慕。”裴琅将手中的名册一页页翻过去,忽然开口,好像确确实实只是无意想起似的。   李侍郎垂着头,一副怯懦不敢多言的模样,闻言也只是拱了拱手:“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下官久不与人来往。”   “也是……”裴琅忽然朝他笑了下,看样子似乎想将话题掀过去。   李侍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倏然之间又听他继续:“毕竟那人都入宫多年了,想来李大人同她的情分早断了。”   他的心忽然剧烈地开始撼颤,浑身上下都密布起了寒意,仿佛忽然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场倾盆而下的大雨和匆匆到来的不速之客。   “李大人。”裴琅轻声,将他拉扯的思绪拽回来。   “是、是……”李儒林抿着唇连着说了一迭无意义的字词,最后又不作声了,心里直打鼓,猜测裴琅究竟知不知道那些本该烂在他肠子里的秘密。   定亲王实在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迷。今年的春闱由李儒林主持,自己恰巧有个门生,下朝后就寻了会李儒林看看他今年是否入闱了。   正逢路上遇到太子殿下,听闻他要找李儒林,不知怎么的也跟着一同来了,定亲王现在还云里雾里,实在没弄清楚状况,只好随口接:“入宫了?可是在宫里当差?福嘉时常会入宫陪她姨母,方便的话可以同李大人脱几句口信。”   李儒林听了越发惶恐,身子都在发着轻微的颤,捧着茶盏,里面的热茶飞溅了几滴出来,他喏喏:“不必了,我早已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就不劳烦大人费心了。”   定亲王没帮上忙,点几下头,刚想揭过这截话茬,就看见身侧的裴琅指指飞溅出来的水滴,立马有识眼色的小厮上去将那块水渍擦去。   他弯唇,接着开口,意味不明:“是啊,毕竟偌大个皇宫里面找人无异于海中捞针。”   *   李府在京燮一个不怎么打眼的巷子深处,周遭没有其他官员,一块不愿与人多接触的地界。   李儒林脚步飞快,汗珠从额发中滑下来,入了眼,只叫人觉得火辣辣的,生痛。   他使劲地眨了好几下,眼看就要绕开小花园往书房走去,就被人风风火火挡住。   “爹!”他的幼子不过十五岁,正是骄纵的性子,气急败坏地告状:“李信安又欺负我!”   跟在后头的李信安闻言,畏缩了一下身子,大半个身体都要躲进小花园的假山后面,只是用一双怯懦的眼望着两人的方向,低声:“我没有……”   李儒林正烦着,不想理两个小孩子之间的纠葛——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幼子性格顽劣,动辄打骂、发卖小厮,向来都只有他欺负别人的劲。   “听话,不要跟你兄长闹。”他耐着性子安抚了几句,脚步不停地往书房走了。   李二气得直跺脚。   李信安的视线却直直地追着李儒林的方向,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算我哪门子 兄长?”李二冷嗤了一声,他都听他娘亲说了,李信安眉眼与仙去的大夫人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他娘早就起疑,这孩子指不定是李儒林和哪个狐媚子生下来同他分家产的,来路不正,他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早些年不敢确定,碍于李信安算他半个兄长,他虽然多有刁蛮,却也知道见好就收,可倘若李信安真是来历不明的,他哪里还会规规矩矩地喊他“兄长”。   李信安将视线收回来,放在李二身上。   他用一种几近恶毒的眼神盯着他,叫李二仿佛浑上下都被虫子攀爬似的,有种被毒蛇勒住脖颈的窒息感。   “你看什么看……”他话没说完,就被李信安狠狠撞了一下,两人飞快擦过,再之后,他身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只圆滚滚的珠子。   李二对这只珠子有印象,登时被吓得面色发白——之前李信安也是靠这只珠子,大晚上将他房子引了许多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虽然后面郎中说这珠子不过是寻常玩意,可李二就是知道,绝对是它的错。   他被吓了一跳,扔了珠子连连后退,脚步一滑,差点从石头上摔下去。   “嗤……”李信安弯了眼睛,眸中的寒意恍如冰刀子,他恶毒地开口:“看来弟弟前几日惊惧,身子还没好全……既如此,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   慧昭仪身旁的婢女都是跟了她好些年的,最为得她器重的,更是自闺房时就跟着她的了,平日里规矩大方,端庄有礼,这回子却步子匆匆,面带忧色。   慧昭仪见她神色,屏退周遭侍女,手搭上浮萍的掌心。   猝不及防摸到了一手冷汗,叫她也跟着慌了起来。   她问:“怎么……”   “李大人来信。”浮萍竭尽全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说今日同太子会面,他言外之意好似在查当年的事。”   慧昭仪吓得缩了下身子,头上的珠钗都乱了,发出动静,她抖了下肩膀:“好端端的……为什么,如儿不都死了么?”   话说到后面,她甚至声嘶力竭起来:“人也都死完了,他哪里知道的?”   “娘娘!”浮萍连忙稳住她心神:“没事的,查不到我们身上的,娘娘别慌。”   慧昭仪红了眼眶,闻言稍稍静下来,手心却还攥这一根簪子,竭力稳住心神,她脑子一转,忽然想到一件事:“是不是安儿?他见到安儿了?”   浮萍不知道怎么回她,只是劝慰:“李大人在信里写了,他让小公子好好的,不让他与外人多交往,也不常让他出府,李府位子偏,想来小公子不会与殿下有接触的……何况,李大人也只是猜测,具体的事谁说的准呢?没准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好、好、好……”慧昭仪已然被吓得落了泪,她面容憔悴,伏在浮萍肩侧,心神不安。   浮萍又拍着她的背哄人了许久,又吩咐人去请太医开了安神的方子,总算叫慧昭仪心定下来。   *   “殿下,从李府书房出来的那封密信,果然往宫里去了,瞧着方位,想是去了慧昭仪那。”十七替裴琅去查数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了,十八这阵子忙了不少,禀告。   夏日邻近,送莲的人多了,裴琅这几日吩咐人将花园里的池子都填了。   他不想收一堆无用的废物,可温顺谦和的太子殿下自然不能将人的东西推脱,于是东宫没了池子再好不过。   裴琅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殿外那些乱七八糟的兰竹上,语气平淡地安排:“这些东西也全拆了吧。”   “是。”十八又接了一个活,脑袋痛,刚要揉一揉头,又听见裴琅接着问:“信去了慧昭仪那,她请太医了么?”   十八听他问话,心中暗暗一惊,觉得主子多智近妖,老实回话:“请了,探子说是安神的药。”   “嗯。”裴琅看起来早就有猜测,他垂下眼皮,同旁边的郑朝鹤:“孤赢了,明日后日都不许来找孤下棋。”   郑朝鹤与裴琅赌谁是与李信安有勾扯牵连的人,没想到输了,心情不大好,小声腹诽:“原来在你们裴家动手脚的是慧昭仪啊,我看李贵人也是个脾性大的,指不定也做了什么,不妨一同查查算了。”   “不劳先生费心。”裴琅温温柔柔一笑,眸中却半分笑意也无,叫郑朝鹤看了心虚,知道前几日裴琅的气还没消,碰碰鼻子:“下一步做什么?”   “一次刺杀不成,肯定有第二次。”裴琅下意识摸了下腰上的玉:“圣上多疑,人证倘若只有几个还定不了罪,等着。”   “十八,听到没,今晚派人守着点章落殿。”郑朝鹤觑一眼十八。   果然,十八又哭丧着脸了,他应了一声,生怕再待上去活越来越多,忙不迭回树上倒挂去了。   “那人怎么处理?”郑朝鹤问。   “和上次的关一起。”裴琅回身往殿内走,郑朝鹤在他后头追了几步:“我说的是姜小姐。”   裴琅回头,微微垂下眼看他:“她怎么了?谁同你说的。”   “十八与我通风报信的,今日去定亲王府不是见到了么,还没搭好台阶?不到最后一步,我可提醒你,姜家尚动不得。”   裴琅往树上看去,十八和他对上,吓得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心说早知道不帮郑朝鹤了,还惹得自己被殿下记住了。   “你都查清楚了,事不干姜府的事,怀疑她不是应当和人赔不是?”郑朝鹤小声嘟囔:“反正我们太子殿下在外不一直都是进退有度的,不管是不是真心的,给人台阶下不是轻轻巧巧一事么?你越不这么做我越寻思,你是不是真和姜小姐有什么恩怨?”   “没有。”裴琅听他说一长串话,烦:“再说吧。”   郑朝鹤不给他这个机会,他说:“不用等了,因为姜小姐今日来了。”   *   姜君瑜其实真不想来的。   只是看戏的时候犯困打了一小会盹,梦里忽然就做到自己那张写了裴琅许多好话的纸被他看到了。   登时吓得不敢再睡,心烦意乱被福嘉看出,问了几道总算把好姐妹近日的烦心事问出口,于是同她说陪她去试探能不能将那叠宣纸拿出来。   姜君瑜脾气大,这辈子没这么夸过人,自觉那是自己的把柄,不能落在裴琅手上,于是一咬牙,和福嘉一起来了东宫。   她动作轻,但毕竟当着人家殿里侍从的面也不好直接上手翻裴琅那一叠公文里有没有。   福嘉看出她不方便,自觉到了自己为好姐妹牺牲的时候,虽然也怵裴琅,却还是愿意替她引走婢女。   “我看东宫小花园样子变了不少,刚刚去逛的时候好似漏了个荷包,你们几个陪我一起去找找。”   正厅里于是只剩下三两个擦洗的婢女了。   她稍微大了点胆子翻找起来,一心一意地翻那些厚重的公文。   “奇怪……”她小声嘀咕,忽然怎么也翻不动了。   抬眼一望,裴琅支了只手压住那厚厚的一叠公文角,正垂着眼,似笑非笑看过来。   真够尴尬的,姜君瑜想,想将手收回来,结果上面的公文压着,又动弹不得。   她败下阵来,小声:“你松下手,压得我手酸。”   裴琅没动,劲都是彻了一点,却还是叫姜君瑜收不回手。   姜君瑜更委屈,嘴巴不自觉就瘪了,她复述:“我手酸。”   裴琅还是不动。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裴琅!”姜君瑜有点生气了,总算愿意拿正眼看他,抬眼瞪人。   太子殿下总算撤了手,他微微皱一下眉,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手指在碰腰上那块玉。   “我去找福嘉。”姜君瑜想着不能将东西毁了,差点还将自己搭进去,遂放弃。   裴琅和她一同开口,他问:“要吃桂花糕么?”   姜君瑜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求和的信号,总而言之,她觉得裴琅大抵有那么一点点在赔不是。   可太子殿下一向行事得当,进退有度,她又不确定这里的真情有多少,假意又占多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到了一定近,姜君瑜好似能听到他心跳,有点快,便自顾自地认为大抵真心占的也不少。   “你……”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觉得道歉应当有道歉的样子,半晌抿唇:“我不爱吃桂花糕。”   裴琅点几下头。   姜君瑜觉得和他又没什么好说的了,正巧福嘉带着人和自己根本没丢的荷包从门内进来。   她和姜君瑜打眼色——找到没?   姜君瑜往裴琅那边瞟一眼,意思是,人突然来了,没呢。   裴琅在自然是不能继续找了,福嘉润润嗓子,和人问了好,拽着姜君瑜告辞,裴琅到底也没把人留下来吃她不喜欢的桂花糕。   东宫藏书不少,他从立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书,里面夹着姜君瑜歪七扭八的字。   宣纸被蹂躏,再怎么夹也变不回原样。   裴琅皱了下眉,手指摸着玉珏上的纹路。   姜君瑜生气的时候浑身戒备,像在狐假虎威 ,恨不得脸上写满“我生气了我生气了”。   但是很奇怪,裴琅会在某一瞬间,觉得娇纵也不算个坏毛病。   他将书又塞回去,吩咐侍从:“孤记得城东有家点心铺还不错。”   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侍从个个都是人精,他只说了半句就懂了言外之意,忙不迭地应声走了。 第10章   夜已深了,烛火的影映在纸窗上,太子勤勉,到了子时殿内的烛火才一点点熄下去。   寒光在夜色里发出叫人胆寒的亮,来人轻手轻脚,用剑锋撬开门栓,步子落在地上的声音轻不可闻。   太子的寝殿空荡荡的,又大,那人好不容易摸到床边,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往床上刺去。   却落了个空。   接着一股气劲将他整个人掀倒在地。   他呼吸窒了一瞬,反应过来立刻起身,手中的剑向前一递。   裴琅侧身,轻而易举地躲过他这招,抬脚一踢,正好落在人的肩上,把人甩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埋伏在房里的暗卫眼疾手快地上前,将人团团围住,数柄寒刃将人压得严严实实。   “要活的。”裴琅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剑刃,垂下眼往面目狰狞的刺客那头看一眼,吩咐。   十八将人嘴里的毒丸撬出,嫌恶地抹干那人沾在自己手上的口水,剑刃压着对方的背,逼着他出去。   那个刺客不甘心自己就这么失败了,回过头目光直直地瞪着裴琅,嘴里喊着不入流的糙话。   裴琅只是微微皱了下眉,旁边洞察主子心思的十八眼疾手快上前给人卸了下巴:“让主子脏耳了。”   *   那个新来的刺客连同先前那个“死”了刺客的一同被送往了京外。   裴琅在那有一处私宅,审人的事交给了郑朝鹤,他今日得圣上召见入宫。   成景帝才堪堪而立出头,头上的华发已经不少了,人也病恹恹的。他也担心自己哪一天眼睛闭上就再睁不开了,因此往宫里请了不少方士,企图效仿始皇帝寻长生之计。   裴琅到御书房时一个胡子头发均发白的方士正和成景帝报近日炼丹进程,成景帝混浊的眼里透出几分光亮,他抚掌大笑,说了好几声“好”,又往青炉阁拨了不少银子。   等人终于退下了,才将目光转向跪在地上不知多久的裴琅,好似终于注意到自己这个儿子似的。   成景帝往前迈了几步,伸手要将人拉起来:“淮璟来了怎么也不早说,父子亲近,下回不必久跪。”   裴琅仍垂着头,被成景帝虚虚拉了一下不动,仍跪在不动:“先君臣再父子,何况儿臣前日做错事还未和陛下请罪。”   “你这孩子。”成景帝嘴上说着,轻碰他的手却也松开了,他叹了口气,似是很无奈:“李都尉离京,你多有顾虑,朕不是不知道,你不必自责。”   前几日,陛下在早朝上同大臣们商议,暂卸李都尉都尉一职,暂派他南下替陛下寻名医。   李都尉守了京燮数十年,城防无纰漏,陛下此举,颇为不可,然陛下现今,刚愎自用疑心颇重,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   裴琅不是非要替李都尉出头,谁南下于他而言并无区别,只是城防都尉暂不可换,他也乐于卖李都尉一个人情。   于是顺水推舟的,他成了出头鸟,有了太子在前,朝臣纷纷下跪,烦请陛下收回谕旨,此事也不了了之了。   成景帝嘴上不说,只是心里始终记挂这事,对裴琅疑心又起。裴琅知道成景帝心思,阻南下一事是实,成景帝宫中的眼线恐怕也向他报了裴琅最近插手十余年前旧事的事了。   “李都尉不能南下,其余人朕也不放心。”   果然,成景帝开口了,一副忧愁模样,似乎意有所指。   裴琅知道他的心思,主动开口接台阶:“儿臣愿为父皇南下寻医。”   成景帝故作一副吃惊模样:“淮璟一片孝心,朕心感然,不过朕也听说了,这段日子行刺的刺客不少,多事之秋,待这阵子过去你再启程吧。”   裴琅垂下眼皮应了,成景帝好似才发现他还跪着,斥身侧侍从没眼色,还不给太子奉茶。   “儿臣还有一事要奏。”裴琅落座,心里挑挑拣拣,找出可以和成景帝交底的:“东宫近日刺客不少,儿臣顺藤摸瓜,似乎发现与七皇弟早夭还有联系。”   七皇子是慧昭仪早年所出,冰雪聪明,颇得陛下宠爱,只可惜七岁时起了高热早夭。慧昭仪大病一场,伤了身,此后无所出。   “如儿……”成景帝摸着玉玺的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顺着玉纹,目光重新放回裴琅身上,示意他继续说。   裴琅目光移了下,成景帝明白此事不可为外人知,于是便将侍从全遣了出去。   *   慧昭仪走得发鬓凌乱,步子虚浮,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浮萍的手心。   浮萍吃痛,却不敢多言,虚扶着慧昭仪往御书房走去。   太子入宫,不管是不是为了最近的事,都绝对容不得他和陛下多相处。   “宁公公,烦请替本宫通报下陛下。”慧昭仪强扯出一个笑。   “哎哟慧昭仪!”慧昭仪早年也算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近些年陛下不喜后宫去得少了,但宁公公不敢轻易得罪,还是好声好气回他:“陛下同太子有正事商议,娘娘若是得空可等一等,不得空的话等太子殿下一走,我立马派干儿子去钟粹宫请您。”   “本宫等不得!本宫现在就要见……”慧昭仪想了个好借口,她恳切,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烦请公公了。”   慧昭仪得罪不得,太子殿下更得罪不得,宁公公正不知所措呢,殿门忽的一下打开了。   裴琅站在里面,屋檐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到他身上一分温意也无,目光触到狼狈的慧昭仪,他甚至还弯了嘴角笑了下。   却叫慧昭仪不寒而粟,背上发凉,也不想阻拦他了,恨不得此刻就离开,然而脚却死死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裴琅的背后,碎了一地的瓷片,成景帝又摔了一个茶盏。   声音之大,叫她缩了下身子,眼泪吓得簌簌落下。   “昭仪娘娘,陛下请。”裴琅又朝她笑了下。   慧昭仪知道,这一日,怕还是来了。   *   天地可见,姜君瑜也是没这么好哄好的,只能怪裴太子洞察人心的本事太高深了。   姜君瑜又往嘴里塞了块板栗酥,想。   饼皮酥脆,板栗的甜味混着豆子香,叫她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裴琅。   又不能真和人置气,裴琅都递台阶了,那我就下一下吧。姜君瑜想,手指勾着点心油纸的绑绳,心情大好。   双喜临门,有个更好的喜事。   知竹给她递了拜贴:“小姐,李公子邀您一见。”   姜君瑜知道,是书抄完了,当即高兴得不行,手指碰向包点心的油纸,想了想,却还是没拿。   算了,送他点别的。   李信安只带了一个小厮,和姜君瑜约了姜父附近的一条小巷,姜君没多想,以为他是担心怕被姜父看到,于是也带着知竹出去。   “姜小姐!”李信安和她招招手,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姜君瑜于是也回他了一个笑。   “这里是九遍的《东林诗集》。”李信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如有仿得不像的……”   请人做事哪还能挑三拣四!姜君瑜打断他:“像的像的!”   李信安似乎没想到她看也没看就这么回答,又不好意思了。   “我、我也有一事,烦请姜小姐帮忙……”   姜君瑜大气:“你随便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李信安这回是真笑了。   不同于先前那几次故作腼腆的笑,他真正的笑叫人觉得有些凉,若不是那一双好看的眼,倒叫人有些怵了。   姜君瑜皱眉,发现不对劲,侧头一看,知竹已然被打晕。   她惊呼,下一瞬就被人用湿帕捂住口鼻,浑身皆没了气力。   印象中的最后一刻,是李信安的那双眼。   眼尾微微下垂,不做表情的时候很冷,给人不好亲近的错觉。   此刻,那双眼静静地望着她。   濒昏的最后一瞬,姜君瑜终于想起了李信安像谁。   那个惹她生气用糕点赔罪的人。   ——裴琅。 第11章   慧昭仪头上的珠钗乱得歪七扭八,因为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头,额上早已渗血,淌下来的血污了脸,叫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如儿夭亡时方才不到七岁!虎毒尚且不食子!”成景帝将茶盏一抛而下,滚烫的茶水泼到她身上,碎了的瓷片刮花她的手背。   裴琅静静地看着两人的对峙,手指一下一下摸着纹路,有些不耐烦地推进程:“是啊,按大邺律法,欺君瞒上,毒害皇子,是要株九族的。”   他将重点落在了“毒害皇子”的,一字一词说得清楚,似乎意有所指。   慧昭仪头昏脑胀,紧接着听到成景帝黑着脸开口:“柳家男子处死,女眷发配边疆从军充役……”   她的家族、她的一切,仿佛都随着君主轻飘飘的话化为虚影 ,心跳声沉重得仿佛回响在自己耳边,慧昭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在激烈地跳着。   成景帝话还没说完,慧昭仪却忽然弯了唇笑了出来,她身子战粟,跪着的不是御书房上好的羊毛毡,而是惩罚她的刑具。   恐惧和愤怒将她裹住,密不透风,最后,她几近癫狂,声音歇斯底里地开口:“皇子、皇子?哈哈哈哈,根本不是皇子!”   犹如平地惊雷,将屋内的人炸得回不过神来。   裴琅弯了下唇。   慧昭仪的声音犹如地底下索命的恶鬼,她说:“如儿,是我的儿子,但不是你的……”   她话音未落,脸上狠狠地就印上了一个巴掌。   成景帝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发红,气得身子跟着摇晃,他怒不可遏:“混账!”   慧昭仪被他狠狠一脚踹翻在地上,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可是心底却有着隐秘的欢欣,看到成景帝气得就要站不住身子,她加码:“他死了最该难过的不是你!是我!他的母亲亲手杀了他,在那样黑的一个晚上,他同我说想喝水,我却给他下了药……”   成景帝已然站不直身子了,眼前幻化出好几道影子,好在被一旁的宁公公及时扶住,才堪堪稳住了帝王威严。   “那混账是谁!”他问。   慧昭仪又将话止住了,她笑起来,眼泪花了整脸,看起来凄惨而憔悴,任凭成景帝怎么逼问也不开口。   裴琅没想到她倒也算重情重义,和李侍郎也算鹣鲽情深,只好替人说下去,故作愕然开口:“儿臣倒记得,柳家和李家似是世交,慧昭仪同李侍郎,想来也算青梅竹马一场。”   成景帝多疑,倘若往日兴许会猜忌裴琅此言的目的,但此刻他尚且自顾不暇,只是派人将李儒林好好地“请”进宫来了。   *   宣永初年,吴美人因冲撞当时盛宠一时的张贵妃被打入冷宫,次月被诊出有孕,成景帝子嗣稀薄,孩子是她复宠的唯一工具,不能有一点损失,故她秘而不谈,压下此事。   慧昭仪当时尚未盛宠,又与吴美人有旧,对她多有照拂,是以她怀孕的事只同慧昭仪一人言。   只可惜真心错付。   大邺有旧统,皇子产下后要验血得证皇嗣正统,慧昭仪狸猫换太子,将自己同李儒林私通的孩子留下了。   吴美人将孩子交给慧昭仪同皇上言故,等他接自己出冷宫,然而等来等去,只等来昔日姐妹的鸠酒一杯。   慧昭仪曾无数次梦回那场雨夜,半夜醒来冷汗淋漓,攥着床帐默默地哭,期盼自己当年没起一时贪念,将自己的孩子留下。   裴如稍大时,长相与成景帝越发不像了,慧昭仪一颗心惴惴不安,只好叫他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不要成日跑出去,叫他人多心了。   她瞒过了圣上,躲过了后宫无数次冷箭,没想到有一朝栽在自己身上。   裴如当年将将七岁,因一场惊雷吓得睡不着,偷偷跑进母妃的寝殿寻求庇护,然而却将慧昭仪七年前做的孽听得一清二楚。   惊雷劈下,她的暖阁亮堂堂,连同裴如脸上的惧色也照得分明。   慧昭仪想,她兴许是自私到了骨子里的,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熬了太久了,仿佛没有尽头的长长的宫墙,她再也熬不下去了。   裴如在七岁时死于一场有计划的高热,一场他母妃精心谋划的布置。最后这个秘密埋入土里,再不见天日。   谁知天道终轮回,十年后被人匆匆掀开,再盖不回去。   *   成景帝目眦俱裂,恨不得将二人就地凌迟。所幸御书房还有个裴琅,他仿佛游离在整个故事外,只是偶尔几道目光落在他附近时会垂下眸,同样一副悲悯自己父皇的模样。   “那吴美人那个孩子呢?”裴琅轻声问。   李儒林的身子蜷缩了一下。   成景帝见他还有隐瞒,又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李儒林本就不是刚强性子,早已冷汗涔涔了,他重重地磕了个头:“信安一大早去姜府了,臣入宫前尚未回来。”   一直事不关己的裴太子这时忽然皱了下眉,他跟着垂眸,寒气压人,声音也是,叫人头皮发麻,后劲冒汗。   “找姜君瑜?”   *   空气里带着一点轻微的火药味,叫姜君瑜闻起来心慌,她手脚都被绑起来。眼前覆了一层厚厚的黑布,不能视物,只能通过耳边的动静,感觉李信安在焦躁地踱步。   “你安分点。”姜君瑜虽然害怕,但更听不得他走来走去,自己的一颗心也被搅乱似的,出声提醒。   “你闭嘴!”李信安早已撕破了那副怯懦内敛的脸皮,语气不善。   姜君瑜怕真把人逼急了动手,心下慌了一瞬,竭力克制,沉心推测——看来李信安是在等救她的人,想要将人一网打尽。   至于他为什么长得与裴琅三分像,皇家秘闻,她早已猜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感概成景帝还真是处处留情啊。   “你也想做太子?”她故作镇定,套话,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湿,仿佛有块冰似的发凉。   “那本该是我的东西!”李信安气急败坏。   “信是送到我爹手上的?”姜君瑜没理会他的回复,继续问。   李信安默然,半晌,他蹲下,姜君瑜只能隔着黑布看到他一个大概的轮廓。   他说:“不,是送去给裴琅的,他一到,你们都会死。”   姜君瑜:……   那别等了,不会来的。   刚刚春风一吹,她没哭,现在倒是有点悲意了,她好声好气地同人说:“你要自证身份,写信给我爹,我爹肯定会老实同圣上说的,别信裴琅了,我同他关系真不怎么样。”   李信安不信:“上次常王寿辰,我还见你们关系匪浅——我要的就是他来送死,而非一个简简单单的皇子位,我要做太子!”   “附近都是我养的暗卫,我假借你手,给他传信,他若识破不出,皆大欢喜,他走不出这个院子。若看出来了——前段日子他才同陛下有了嫌隙,私调兵马是大罪,也够让他失圣心。”   姜君瑜等来等去没等到他说自己,手心渗汗:“那我呢?”   “我不信能有人的嘴比死人严,劳烦姜小姐了。”   姜君瑜心凉了半截,眼睛忽然就有了点涩意。   门外传来一点动静。   李信安大喜,小心翼翼地藏在窗角下看动静。   外面金戈铁马,好大的阵仗,姜君瑜不能视物,听得心发慌,又想确认到底有没有裴琅,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去听。   “怎么会?!”李信安在窗下看了好久的动静,也没能看到他希冀的人影,推开门,恨不得马上出去确认。   姜君瑜也早已发现外头没有裴琅的动静,硬安慰自己说没准今天裴琅哑了,结果听到李信安的话彻底回神了。   说不清什么感受,总而言之是不好受的。   姜君瑜的泪在眼眶里打转,硬逼着自己不要落下去。   李信安彻底急了,他拎起剑,一步步朝姜君瑜走过来。   他这一点倒是和成景帝很像。   没用的东西从来不会多留。   早知道不来京城了,也不要落水了。姜君瑜怨来怨去回到了自己身上。扣着粗绳的腕已经磨破,她要很费劲才能拦阻自己不要抖得太厉害。   寒光刺眼,隔着黑布都能被闪一下。   她下意识闭眼。   剑刃落在地上的动静同样很大,眼睛看不见的姜君瑜听得同样清楚。   李信安还想要说什么,然而话只来得及说一个“裴”字,就被裴琅飞快地划破了喉咙。   他嘴里发出“赫赫”的气,脖颈上的血喷涌出,身子像短线木偶,几瞬之后彻底没了气息。   直到有温热的血液溅在自己脸上,姜君瑜才回过神来。   裴琅站在她面前,将她本就看不见的光更加挡得严严实实。   他什么也没说。   姜君瑜也不敢猜测到底是不是他,她小口小口地深呼吸,压住眼眶的泪。   却在嘈杂的刀剑声中听到裴琅的心声。   万籁俱寂,她听到他说:“要哭了。”   那些之前明明还能憋住的泪忽然就忍不住地掉了。   裴琅终于有了动作,他蹲下身来,好似想要说什么,又无从说起,最后只能从怀里拿出手帕,动作很轻地将人脸上的血擦净,然后尽力软了语气。   “不脏了,别哭了。” 第12章   姜君瑜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了,先是被罚了两轮抄书,好不容易出个门,差点遇刺,另一个遇刺的对象还怀疑是她家动的手。   缓了好些天,总算好了,结果稀里糊涂地就被人绑了,差点一命呜呼。   她越想越觉得这京城实在是没什么好待的了,危机四伏,她只有一条命,宝贵着。   覆在目前的黑布已经被她的眼泪洇湿,粘在眼皮上很不舒服,裴琅给人擦了脸之后就没动作了,似乎静静看着她闹脾气。   “黑布!”姜君瑜恶声恶气地开口。   裴琅没有马上动作,过了一会听到有人进来又出去的脚步声,才感到眼前的东西被 人解开。   这是间很破旧的房子,姜君瑜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地上已经空空如也,只余下一摊血迹。刚刚的动静兴许是裴琅叫人把李信安的尸体抬出去了。   裴琅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叫姜君瑜觉得自己的险些丧命的事对他十分无足轻重似的,更生气了,又闹:“都怪你!你还凶我!”   裴琅觉得自己前二十年的耐性全用在了这,他问:“什么时候凶了?”   “什么时候都在凶!”姜君瑜控诉,越想越难过:“抄书是不是你罚的?我人是不是你冤枉的?绿豆饼是不是你送的?”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裴琅想,可能是姜君瑜哭得太难过了,所以他才会不自觉地和姜君瑜认错,顺着她。   最后很诚恳地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姜君瑜没应声,眼睫上还挂着欲坠不坠的泪,这下眼睛是真装了水了,清凌凌的,又可怜。   裴琅没辙,顿了片刻,他用手背轻轻贴了下姜君瑜的脸,将她挂在脸上的泪珠全擦掉,最后望着自己手背上的晶莹,开口:“真的。”   姜君瑜后知后觉发现那块被他触碰的肌肤在泛着异样的烫,将她脸上的泪都要烧干似的。   她假模假样地给自己扇了扇风,最后得寸进尺。   “不抄书了。”她小声。   姜君瑜清清楚楚地看到裴琅的眉骨一抬,他长了一张冰块脸,平时带着笑的时候倒是温润好亲近的模样,然而一抬眉骨,倒显得痞气,整个人鲜活了不少。   裴琅:“不行。”   姜君瑜:……   她气急败坏,恨不得站起来数落裴琅:“你这根本不是诚心道歉!”   然而刚打算站起来,发现因为恐惧,一双腿早就软了,失了力,还是被裴琅拦腰扶了一下。   他很快地撤回手,退开一点距离。   “我抄个书辛辛苦苦……”她话音没落完,就被匆匆赶到门口的姜善中喊住:“阿瑜,不得无礼!”   姜君瑜咬了下舌尖,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是这样娇纵不听话的性子,只是碰见裴琅屡次破功,于是干巴巴地瞪一眼裴琅,又挤眼泪望着姜善中。   姜善中本就疼她,看自己女儿受了好大一场委屈,更是心疼得不行。   圣上顾及姜君瑜是姜善中的嫡女,特地遣了他和太子一同去营救,话里话外都是不要伤了李信安。   竖子无状,到底是他的骨肉。   姜善中一直在外面带人清理院中的暗卫,匆匆一瞥却看到姜君瑜险些被李信安的剑刺中,万幸裴琅拦下,此时心中已有考量。   “我想回府了,爹。”姜君瑜委实吓得不轻,有些后怕地拍拍胸口。   姜善中抬眼,与裴琅对上视线,两人点头,他回过头对女儿说:“你李叔同我一道来的,你先随他回去,爹和太子要进宫复命。”   李叔是姜善中的心腹,姜君瑜也信得过,虽然还是有些怕,却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   成景帝今日心情大起大伏,尚且没缓过神来,御医在帘帐外跪着给他把脉。   裴琅同姜善中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他抬眼,没望到第三个人,问:“朕的幼子呢?”   姜善中不敢应话,裴琅先带着一身血气跪在他面前:“七弟险些将姜小姐害了性命,儿臣到时堪堪将人从其手下救出,然其尚无悔改之心,儿臣无意伤了他……”   他顿了下,继续:“七弟已薨。”   成景帝暴起,将御医开的热汤药掀翻,汤药落了裴琅一身,然而他跪得笔直,动也不动。   成景帝重重地闭了下眼,复而睁开,眼里混浊,问:“你何以下死手?你知道他不会威胁你的太子之位的!”   裴琅又往地下磕了一头,他抬起眼同成景帝回望,面色平静地复述:“儿臣一时失手,并非有心,愿领罪。”   成景帝同他对视,实在没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什么,攥着被褥的手紧了又松,到底放开了,他憔悴:“罢,姜小姐受惊了,宫里多送些补药去。”   “是。”裴琅起身,和姜善中一同退出去。   姜善中没见过父子这般交谈,觉得成景帝对太子倒多有顾及,心道看来这太子也不似民间传的那样。   “裴琅。”成景帝忽然开口,喊住人:“不要忘了你答应朕的。”   裴琅垂下眼皮,应话。   今日之前,裴琅觉得李信安倒也不是非死不可,他还算有点小聪明,如若不是裴琅先前听说了他练得一手好字,也不会那么快将注意落在他身上。   毕竟许多年,李信安一直闭门不出,怯懦不已,而裴琅见了自己的脸二十年,一时也没能发现对方的眼睛同自己倒有几分相似。   凭着这几分聪明,倒叫裴琅想,可以将人放进宫来给其他皇子皇叔找找麻烦。   今日绑了姜君瑜之后,裴琅又想,他找不找麻烦也无甚关系,自己也可以亲自找,实在想不出李信安活着的由头了。   可成景帝生性多疑,上了年岁,对裴琅也起了数次疑心,贪恋膝下子嗣,是不会叫裴琅如此轻易地杀了李信安的。   是以裴琅特地没有出手,等他气急败坏地以为自己没来,要动手之际才动手。   时机恰巧,姜善中定然能看到是李信安先要对他女儿动的手。   与姜善中一同入宫,成景帝就算真起疑,也有姜善中在场,他要是当场怪罪裴琅,便是离了君臣心,将姜善中的亲女儿置于死机。   成景帝定然不会将自己落入这样的地步,这事就只能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裴琅在心里将事过了一遍——人处理了,福嘉那边也叫了,不该叫成景帝看的东西也收干净收尾了,确认没有遗漏之处。   只是没想到李儒林轻而易举地招了,留在京郊的那两个刺客便也没用了。   “殿下。”姜善中忽然出声,将裴琅的思绪拉回。   裴琅脸上又挂上了熟悉的笑,问他何事。   姜善中屏退左右:“有些事想同殿下商议商议。”   *   再回到自己的闺房,叫姜君瑜一时之间恍若隔世。   知竹于李信安不过是拖累,便将她扔下了,姜君瑜回来时她正好悠悠转醒,见到姜君瑜哭得眼睛都红了,骂自己没有保护好小姐。   “这有什么事。”姜君瑜抱抱她,被她眼泪砸了一脖颈。   知竹上上下下将人检查了一遭,确认没什么事,赶紧吩咐人烧水给她洗浴,自己去请郎中给姜君瑜看安神的汤药。   皇家丑闻,这事不好就人知道,于是退出去的都是自己的心腹,一时没有人可以同姜君瑜聊,她又有些坐不住了。   后知后觉怕起来,冷汗出了一身,觉得周遭都有要害自己的人。   “我说怎么转了大半个姜府没见到你人,原来回房啦。”福嘉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将人抱住,传递源源不断的热意给她。   姜君瑜感受她身上的温意,脑袋蹭了下。   福嘉不知道她今日经历的惊心动魄,皇家丑闻,她无从知晓,却还是将人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怎么了?”姜君瑜好奇问。   “手没事,还好还好。”福嘉呼了口气,紧接着又气鼓鼓:“我就说,抄个书怎么还能将人的手抄断,表哥一定是对我心有报复,诓我的。”   姜君瑜动作慢了半拍,过了好一会才感受到自己的心在重重地、重重地跳着。 第13章   福嘉性子闹腾,嘴巴闲不下来,拉着人絮絮叨叨地讲了一篓子话,倒是叫姜君瑜的心稍微平复下来了。   只是这头福嘉的心又燥起来了:“什么!你要回汴梁?!”   姜君瑜让她别急,复而继续开口:“你们京燮危机四伏的,我一开始本来就想着一家团圆就好,这几天在京燮玩也玩够了,不如回汴梁散散心,陪陪我外祖她们。”   “你一走,我就没伴了。”福嘉才不听她解释这么多,听来听去就抓住个姜君瑜要走了的重点,不大高兴地瞥嘴。   福嘉郡主哪里会是缺伴的,只是姜君瑜与她最投缘,她是真舍不得。   “那你有空来汴梁找我。”姜君瑜撞撞她,笑:“我得空也回京燮找你。”   话是这么说,只是福嘉身份不便,出京的机会少之又少,一双眼睛朝姜君瑜眨啊眨的。   姜君瑜是真吃这套,答应她一定常回京,总算将人哄好,又高高兴兴地走了。   姜善中对姜君瑜回汴梁这事态度复杂。   作为父亲,自然不喜欢姜君瑜再受到伤害,京燮虽在天子脚下,暗藏的波涛汹涌随时都能激起一层浪,将人吞的骨头都不剩。   “不妨先回汴梁散散心,倘若真不想待了,爹再将你送回去。”最终,他妥协。   姜君瑜原本就没想到姜善中会这么轻易地答应,见好就收,同意了。   她的手碰着门框,纠结得恨不得将裴琅的脑袋拆开看看。   兴许是她的豫色明显,姜善中奇怪地望她一眼,问:“还有何事?”   姜君瑜眼一闭:“爹以为太子殿 下人怎么样?”   “坊间不是常有称誉,”姜善中眼也没抬,继续:“阿瑜不是也同他相处了几日。”   “就是以为相处了几日。”姜君瑜踌躇:“我才觉得不似表面那样好说话,倘若姜府要……”   她话没说完,就被姜善中先一步打断:“姜府必须要。”   他说。   姜君瑜懂了,姜府兴许已经和裴琅绑在一起了,她垂下眼皮,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最后退出去。   今夜的月色暗淡无光,姜君瑜伸手假装抓了一下,顺道理理头脑中的思绪。   倘若姜府与裴琅先前就绑在一起了,裴琅八面玲珑,做事滴水不漏,不管是虚情或是假意,对她多有照拂也是应当。   ——虽然由他心声来看,好像是假意多一点。   姜君瑜想,又开始猜测他的假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她上次在姜府遇见他和爹的商谈?还是从落水?亦或者再早一点,自她入京前。   说不清的情绪蔓延在心底,叫她有些异样的泛酸。   然而这委实是没有用的,姜君瑜垂眸想,裴琅表里不一,上一瞬兴许还能好声好气地同你说笑,哄你道歉,下一秒兴许就将你设作陷进圈套。   “小姐又在想什么?”知竹同姜君瑜一起长大了那么久,看出她兴致不高。   姜君瑜松手,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回她:“在想回汴梁要带什么?”   “不宜带多。”知竹立马帮她一起想:“马车装不下,但要带上知竹。”   姜君瑜心底蒙着的涩意被她的话扫掉不少,她弯起嘴角,和她说笑。   *   郑朝鹤而立的人了,遇到的事也不少,然而最叫他烦的,这福嘉郡主可以算上一个。   “你就不能去催催太子表哥么?”福嘉是来找裴琅算账的。   照往常,她自然是不敢招惹裴琅的,被耍了就耍了吧。可近些日子,她远在边疆的亲兄要回京,作为有靠山的福嘉郡主,自然有了几个胆子,气呼呼地就来找人了。   裴琅还在寝殿,兴许醒了,兴许又没有。郑朝鹤哪敢去喊他起来,装听不见,心里腹诽这小郡主自己怎么不去?尽把难事折腾给他。   福嘉喊了人几下,见他没动作,虽然气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耐下性子左等右等,手不老实地碰几下裴琅的东西。   郑朝鹤见她又不老实了,想着裴琅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忙上前将他的东西全收起来,拦着小郡主不给她动作。   然而福嘉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从她手上抢东西实属难事,两人一动,将人的书都撞散了,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里面夹着的纸张也尽数落了出来。   留下两人对着一地狼藉面面相觑。   福嘉心虚地碰碰鼻子,自知做错事了,蹲下身子去捡。余光瞟到角落的纸张,越看越发觉得眼熟。   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摞她表哥的好话,吹嘘地叫福嘉都不好意思,然而更眼熟的还是字迹。   察觉到对方的视线,郑朝鹤顺着看过去,马上认出来了是什么,眉头狠狠一跳,就要将东西收好。   “你遮什么?”福嘉连忙拦住他。   “被殿下知道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郑朝鹤顾左右而其他,只催促她赶紧将东西收拾好。   “我……”她还没来得及辩驳,顶上就投下一大块阴影,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连半分暖意都透不过来,叫福嘉忍不住抖了下身子,抬头。   果然,裴琅弯着唇,视线从乱糟糟的地上只扫了一眼,看着很好脾气的样子:“郑先生说的对。”   福嘉也不想那么多有的没的,顶着裴琅要杀人的目光手忙脚乱地替人将东西收好。   郑朝鹤心里腹诽她自食恶果,自己也怵裴琅,赶紧也在一旁收拾。   “性子还是这样冒失。”见两人总算将一切复原,裴琅继续,顺手拍拍福嘉脑袋。   一副十分体贴的兄长模样。   却叫福嘉不自禁缩了下脖子。   “不好好同教习嬷嬷学规矩,怕不能出门了,丢了皇家颜面。”   果然,裴琅还是那个记仇的表哥,福嘉狠狠闭眼,被他拿捏,试图再挣扎一下:“这次是意外,不学行么。”   裴琅没说话,只是用一双漂亮的眸子看着她。   懂了,福嘉心疼自己,连来找裴琅算账都差点忘了,想起来后同人说了好长一串话。   裴琅任她说,八方不动地看着文书,还有闲心修回书。   最后等人话说完之后才问:“说完了么?”   福嘉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太好受,塌下身子,看起来不大高兴:“不过也多亏我昨日去找了阿瑜,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她要回汴梁了。”   兴许是念到了姜君瑜的名字,脑袋里仿佛有一道灵光闪过,福嘉猛然回神——那字迹好似姜君瑜的手笔!   莫非……   她赶紧看裴琅神色。   然而裴太子面色平静,也没有继续追问回汴梁的事,继续看文书。   福嘉强调:“阿瑜要回汴梁了,我真是舍不得她!表哥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的么?”   裴琅听到后半句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侧头,客气地同福嘉开口:“那你叫她别忘了离京前将抄书送来东宫。”   福嘉:……   话本里不是这样写的啊!   她无言,敷衍地应了几声好,到底不死心地追问:“你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裴琅终于放下笔了。   福嘉期待。   于是,对方就在她一脸期待中冷淡开口:“没了,你可以走了,出门记得将门关上。”   福嘉:……   她气急败坏地离开了。   屈于太子殿下的淫威,还不忘将门带上了。   郑朝鹤在一旁仔细研究裴琅的每一句话,争取自己下回也能将小郡主气成这样,一边偷偷看裴琅的神色。   对方脸上淡淡的,好似真的不受什么干扰也没什么情绪。   他只好问:“姜小姐离京……”   裴琅微不可查地皱眉:“离京对她来说是好事,慧昭仪一系人全被陛下处置了,他多疑且自愎,姜君瑜知道那么大一个丑闻,兴许容不得她。”   “我以为你……”他接着说下去。   裴琅弯了下眼睛,将书里夹的东西尽数拿出来,他将它们靠近烛火,火舌顺着角落一点点烧了上去。   他垂眸,看着火焰一点点蔓延开来,不知道是在同郑朝鹤说还是自言自语。   “圣上之所以能让慧昭仪将李信安的事瞒了这么多年,是因为他自以为揣度了人心,又以为两人情分有多么深重。”   纸张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团焦了的碎屑,他继续:“可感情和人心本来就是最易被人利用的,既然是软肋,就应当剜去。” 第14章   姜君瑜原本以为经此一事,同裴琅的关系不说有多亲近,但总归应当是有所缓和的。   只可惜裴太子君心难测,姜君瑜在东宫吃了闭门羹之后得出结论。   不过正好,她想,裴琅好比天上月,虽说到底是不是圆的还没有个定数,但起码是触不可及的,这样的人,挂天边就好了,免得又被卷进他们的争斗场。   郑朝鹤客客气气地收了她的抄书,看姜君瑜没什么异样的脸色,踌躇着好像要说什么。   姜君瑜干脆果断:“郑大人要说什么?”   “没什么。”郑朝鹤赶紧避开了他的视线,思忖: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了,姜君瑜回汴梁,九成是不会再回来的了,对他们三个都好。   于是,他拱手,同人礼礼貌貌地说:“天高路远,姜小姐万事小心。”   *   姜君瑜离京那日是难得的好日子,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好在马车上放了冰镇着,也不算太难受。她掀开马车的帘子,同姜父姜母以及特地跑到城门的福嘉道了别。   福嘉眼眶红红的,攥得帕子皱巴巴的,拉着人絮絮叨叨又嘱咐了许多。   姜君瑜点几下头,和她说自己会常回京的,往后肯定不少日子能再见。   总算把人哄好了一点点。   姜君瑜揪着帘子的一角,还没有将它彻底放下。   知竹看她神色不对,在一旁问她怎么了。   城门人来人往,皇亲贵胄倘若出现,引起的动静定然不小。想来也是,姜君瑜将帘子放下,自己也不知道在期盼什么。   大抵因为进京第一面就是同裴琅的,是以离京也想见一下,也算善始善终。她这样劝慰自己。   马车晃荡着南下,拖在后面长长一道影。   *   “探子说姜府去送行的人都已经回去了。”郑朝鹤复命,猜测:“兴许成景帝就这么轻飘飘地将人送走了?毕竟姜善中也算肱骨之臣,倘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也算寒了老臣的心。”   “成景帝多疑,”裴琅将密报烧成纸屑,垂下眼,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十八回来了么?”   不知道话茬怎么跑到这头,郑朝鹤回他:“前日回来了,也已经将事办妥了。”   裴琅微一颔首,然后漫不经心开口:“跟着姜府的马车吧。”   郑朝鹤:??   他膛目结舌,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么?”   裴琅越过书案,视线落到对方身上。   郑朝鹤和人对峙几瞬,有了定论,只得应了声,心里仍然梗着一口气。   裴琅知道他怎么想的,难得分了点耐性同人好声好气解释。   “你都说了,十七的事已经办妥帖了,往后一月,孤不便露面,留这么多暗处的人也无用。”   话是这么说,但郑朝鹤不是将性命全身都压于危机的人,于是下意识问:“胜算有几分?”   “十成。”裴琅抬眼,弯了下唇,难得叫了对方的字:“含德,信我。”   郑朝鹤没辙,只好由着人。   *   宣永十七年,太子奉命南巡,承圣命,日子定于郊猎之后。   郊祭是一年一回的大事,圣上将在圣坛受万臣朝拜,向皇天上帝通传凡事,祈一年和顺,无灾无虞。   祭祀的高台设在了崖边,仿佛离升天成仙不过一瞬。   这回负责诏念的是礼部尚书,他屈身在成景帝身侧读颂词。   成景帝近日精神不济,祝酒时扶着杯盏的手都有些微微颤。   裴琅穿着朝拜的礼服,迎上下座的李都尉投过来的目光,他略一点头。   郊祭过程繁杂而冗长,从鸡鸣到正午方才要结束。   太阳顺着天际,升到了最高空,成景帝闷得有些热,也跟着心烦意乱起来,他稳住心神,低着头晃了几下稳住心神。   突然看到一道影子朝自己的逼迫,越来越近。   他脸色一变。   高台上变故突生。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刺客,举着刀就往成景帝身上砍。   成景帝年过不惑,身上又穿着厚重的朝服,惊骇之下连连后退。   紧接着,郊林跟着冒出了不少蒙脸刺客,官员们一时之间抱头鼠窜,余下李都尉镇定地喊侍从赶紧救驾。   那刺客刀刀要命,成景帝抓着身旁伺候的人挡了几刀,逐渐无力,血液飞溅到他脸上,他的面色一瞬惨白。   正在成景帝节节败退之际,忽然从树枝上跃下几个暗卫,将成景帝团团围住。   成景帝这才松了口气,却还记得要紧的,怒斥:“留活口!”   裴琅长身玉立在高台之下,望着上面的动静,皱眉,发现事情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那几个暗卫身手不错,很快就将刺客降伏,只是忽然,一声焰火声响彻天际,不知从哪又跳出几个同样打扮的刺客,成景帝面色一僵。   寡不敌众,何况那几个刺客想来是死士,又擅长使刀,没有后顾之忧,成景帝那边很快就落了下风。   裴琅心下做出决断,他临近姜善中,垂眸交代:“想来近日京中不会太安宁,劳姜大人费心了。”   姜善中正是疑惑之际,就见他足尖一点,飞身着上了高台。   成景帝见裴琅挡在自己身前,终于镇静了几分,看着裴琅与人过手。   裴琅取下一具死尸腰上的剑,剑刃出去,刺得又快又准。   有了裴琅的加入,高台上的刺客总算逐渐被处理干净,底下李都尉喊的御林军也将剩下的乱臣贼子押得干干净净。   成景帝大松一口气,握着裴琅手腕的手心都渗出了薄汗。   他怒不可遏:“给朕彻查此事!”   底下官员被吓得跪了一地。   风声传林过,林叶沙沙作响,裴琅站在原地感受了下,没有察觉到凉意,他视线一瞥,猝然落在一道黑影之上。   握着剑柄的花纹,他垂眸思考半瞬,很快做出决定。   剑刃以破风之势传来。   “圣上当心!”底下噫吁一片。   成景帝尚没来得及反应,很快入目一片血色,裴琅捂着肩侧,将人挡得严严实实。   他挑开入血肉的剑刃,与人且战且退。   成景帝沾了满手的血,略有些错愕复杂,呼斥侍从:“还不去救太子!”   然而那波人来势汹汹,势如破竹,裴琅一步步被逼到崖边。   裴琅拨开横挡在自己身前的剑刃,那刺客动作一滞,矮身避开裴琅的反击,腰间的铜币在日光下耀目。   裴琅定定地望了一瞬,这片刻失神,使他落了下风,紧接着腹上就被蓄力一击,艰难稳住身形。远处的成景帝仍在高呼,高台底下有李都尉众人,神色莫明。裴琅做出决策。   “太子坠崖了!”随行的侍从高喊,成景帝依言望去,只看到裴琅落崖的一片衣角。   *   姜君瑜闲着没事又下来晒太阳了,她这一路走走停停,出京燮没多远,倒是见了沿途几个镇的风土人情。   譬如这个崖头镇,自西域传进辣椒后便在此种植,盛产许多辣子。   正是午饭的点,姜君瑜路过几个酒楼均闻到了呛鼻的辣味,熏得她难受。崖头镇人自小熏陶,自然是见过不过,没什么影响的,见姜君瑜掩鼻,有几个妇人递上去一块香料,示意可以清鼻醒神。   姜君瑜道了谢,旁边的知竹呛得也不行,凑过去闻了好几口才好。   “小姐,我们用了饭就赶紧启程吧。”知竹小声,有些不喜欢这里。   姜君瑜点几下头,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好大一声喷嚏,自两人侧后方的树上传来。   姜君瑜正色,同知竹使了个眼色。   知竹点头,手指轻转,给临近的护卫下指示。   果不其然,树上腾空落下一道身影,姜君瑜惊骇,刚要躲,就听那人硬邦邦开口:“姜小姐。”   姜君瑜稳下心神,问:“你认得我?”   十八实在没想到,他四岁习武,八岁执行任务,算来十年了,有朝一日会败在辣子手下。   他想,主子也没说不能暴露,于是干巴巴开口:“汴梁一行,山高水长,我来护行。”   姜君瑜思忖了片刻,到底没想到会是谁喊的。仔细想想,这一路也实在安逸,没有山匪,也没遇见什么波折,心下已经信了七八分。   只是还要细细盘问清楚,姜君瑜做好打算,朝人笑笑:“正好饭点,一同用些饭吧。此程有劳了。”   十八本来就贪吃,纠结着,被姜君瑜又说了好几轮,觉得吃一次也不至于怎么样,答应下来。   *   手上虎口旧茧,用饭规矩也有。姜君瑜心中盘算,觉得他所言不虚,刚要顺着线索细问,就见对方放下碗,闭目静心,似在听什么动静。   “怎么了?”姜君瑜生怕有贼人,连忙问。   十八饭也不吃了,拎着剑就往外走:“骨哨声,主子有事!”   “诶?”姜君瑜追着他走了几步,没忍住,问:“你主子事谁?”   十八忽然神色异样起来,他皱着眉,似在考量,望着姜君瑜的目光很奇怪。   姜君瑜莫名。   静了片刻,他还是选择缄口不谈,只是说:“劳烦姜小姐先行一步,多加小心,我同主子取得联络再去下处镇子寻你们。” 第15章   龙延香浓重地将人呼吸不畅,脑袋昏沉,姜善中额头渗着细密的汗,跪在地上。   成景帝只是惊了神,御医开了安神的汤药睡下,此刻才醒来。   “姜爱卿,太子找到了么?”他问,此刻倒难得露出几分焦急,倒显得他真的很在乎这个儿子的死活。   姜善中垂着头,心下飞快地思忖。   没有找到人,崖壁上倒是挂着一块血布,还有剑入石壁的划痕。   生死未卜但仍有一线生机。   只是……   他免不得又想起裴琅上高台之前同他说的话,猜测裴琅的用意——看来他暂时不会回京,那么裴太子希望圣上觉得他是死是活?   沉默不宜太久,姜善中掐着点回话。   豆大的汗珠落下来,他闭了闭眼,心一狠:“崖底已经搜过了,只是仍有一块泊泽,难以查看,目前还未发现太子殿下的遗迹,崖底却有不少血迹,怕是……”   成景帝打断他,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朕搜,将湖水都打捞出来!”   姜善中心下一惊,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忤逆圣上的话,忙不迭应了,又退出去。   直到直起身子,他才惊觉渗了一背冷汗。但愿这算不得欺君瞒上,他想。   *   姜君瑜的马车在傍晚前到了下一个小镇,又找房牙子租了个院子,担心那个人找不到,干脆去茶楼坐着了。   茶楼南来北往的人不少,消息也多,姜君瑜点了个雅间,又叫了几碟点心,听台上的说书人讲话本。   这些小镇哪里能同京燮比,茶楼里说是雅间,实际上就只辟了一块僻静地,彼此之间用屏风隔住,就算雅间了。   姜君瑜将就了下,好在说书的还算有趣,叫她还能坐下。   “京燮消息都锁了……还能有假?”隔壁的男人操着一口京燮口音的官话。   姜君瑜很难不去听他的内容,她屏息,脑袋凑近。   “可见善不一定有善报的,不是说了,祸害留万年?就是不知道这太子之位又会落在哪位头上。”另一个与他同行的人接话。   被他们话里说的骇然住,姜君瑜心下一惊,抿着唇,一颗心狂跳不止,想弄清究竟怎么回事。   “林兄慎言!”大抵是聊到不可细说的话茬了,其中一个急急喊住,两人于是噤声,谈起了其他。   知竹发现姜君瑜面色不对,她凑近,问怎么了。   姜君瑜晃几下脑袋,竭力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扔出去,然而无论怎么集中注意力都没办法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揪着帕子的手渗出了细密的汗,姜君瑜闭了闭眼,复而睁开,下了决定:“知竹,你去问下隔壁雅间的两位公子可是有什么消息。”   知竹听了也略略一惊,看她的神色,以为是姜府的事,忙不迭拿了装满银子的荷包去了。   姜君瑜再也坐不住,高台上的说书人仍在活灵活现地讲着,却叫她此刻听了烦躁。   大抵是钱财好开路,知竹不消时便回来了,她面色沉沉,皱着眉,望着迫切的姜君瑜,到底开了口:“小姐,陛下今早郊祭时遇刺,太子殿下坠下山崖,生死未卜。”   *   姜君瑜匆匆赶回院子,路上已经将要给姜父写信的措辞在脑中过了一遍。   先是要问一下姜府可有事,再问一下太子坠崖生死未卜的事是不是真的,最后问下太子现今何在,可以再问下福嘉近日可好……   她将烦杂的思绪理顺,推开门,却忽然被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裹挟。   而她想了大半路的人靠着院子一角的桑树,听到动静,抬眸往这边看过来。   兴许是早料到要有求于人,又兴许是下意识的反应,裴琅弯了下唇,朝人笑了下,问她:“用了晚饭么?”   *   汤药的味道有些发苦,散在整个小院子里。   知竹轻微地摇着小扇,问:“小姐怎么不进屋坐着?”   姜君瑜清咳了几声,踮起脚往药炉里看了一眼,故作随意:“天气好,我出来走走。”   知竹不疑有他,点几下头。   没静多久,姜君瑜又咳了一声,问:“这药得熬多久啊?”   “郎中说半个时辰。”知竹望一眼旁边将要焚尽的香,下定论:“要好了。”   姜君瑜略微松下心,和她说:“好了你就往客房送过去吧,我先回去了。”   明明刚出来不久,还说要散步。知竹想,问她:“小姐不亲自送过去么?”   姜君瑜一脸莫名地看着她:“我送什么?一股子血腥味,我嫌难闻,我们愿意给他送药不错了。”   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那人,知竹只好自己说:“好,那我一会给太子殿下送去。”   姜君瑜点几下头,揉下眼,犯困,说要先回去歇一会,然而没能马上睡着,脑子仍想到昨日傍晚的事。   十八先裴琅一步回到院子,裴琅说完之后姜君瑜才发现十八在一旁静静听完了全部的话,她诧异地将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   裴琅先一步:“他是姜大人身旁的人,孤跟着他一路来的。”   姜君瑜皱眉,直觉有什么不对,然而十八只说自己主子欠了姜善中好大一个人情,因此受命来护着姜君瑜,旁的再不愿说了。   她也想不出两个人隐瞒自己的由头,颔了下首,想着信可以不急着写了。   姜君瑜第一次见裴琅这副样子,身上血迹斑斑,白衣都被染色,臂上挂着一件还算干净的外衣,狼狈而脆弱。因着发白的脸色,抬眼看过来的时候露出底下如墨的眼珠。   “孤买了糕点,要吃一点么?”他露出底下的纸包。   姜君瑜没兴趣同重伤的人说笑吃点心,让知竹去请郎中,悄悄和十八对了个眼色。   十八面上不显,内心纠结,血味直冲鼻子,他做出决断。   裴琅重伤,又一时不察,被他手刀击中,姜君瑜没想到十八动手这么快,一只手还挂着他手上的点心,下意识就伸手拽住对方。   手冻得厉害。   姜君瑜想,因着动作与人近了好多,闻到他身上混着血腥的香料味,抬头看到他纤长的眼睫,乖顺的垂下。   这个时候倒是比故意装温顺的时候温柔多了。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拨弄了下对方的眼睫,一偏头,对上十八一言难尽的目光。   尴尬地咳几声,姜君瑜退了几步:“带人进去吧。”   明明已经过了半日了,姜君瑜一想起来,还是觉得那股血腥味绕在自己鼻端,叫她很不安心。   她干躺了一会,认输地坐起来,下床,心里腹诽——早知道还是不要叫知竹去送药了。   *   裴太子兴许这辈子没住过这么窝囊的地方。姜君瑜一边打量客房的布局,一边把手里的东西又往怀里塞了下,小心翼翼地掀开床帷。   裴琅身上的血气已经被药材味掩掉了,也换上了干净的衣物,除却脸上还没什么血色,同平时差别也不打了。   姜君瑜想着,手指有些发烫,人也有些为难。   她坐在床边的小几上——裴琅此刻还没醒,正是动手的极佳时候。   倘若是醒着的,倒是叫姜君瑜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很难定义自己同裴琅的关系,她不爱自寻苦恼,干脆不去想。   眼疾手快地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姜君瑜眼睛一闭,掀开人的被褥。   然而手腕很快别人抓住。   掌心还在发着烫,热热的,手腕上与人相触的肌肤却冷得惊人。   姜君瑜下意识睁眼,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裴琅好笑地拎着人的手腕摇几下,撑起身子,问她:“做什么?”   他散着发,几缕碰到姜君瑜空着的另一只手背,叫她不适地缩了下。   她干瞪着眼,装不知道。   裴琅也不理会她,手松了一点劲,不至于叫姜君瑜离开又不会拧痛人的分寸。   他自顾自地起身,倒茶,一只手也能做着行云流水的动作。   姜君瑜的手腕始终被他松松垮垮地拽着,挣也挣不开,直到看着他做完一串事后发现有些酸了,于是终于不耐开口:“这个,给你的。”   太子殿下第一次见这东西,歪着脑袋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被她护在掌心的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铜炉,不过巴掌大小。   “手好冷。”姜君瑜干巴巴地开口,趁他怔忪之际成功将手腕解救出来。   她得意洋洋地晃手给裴琅看,还把铜炉塞进人掌心。   巴掌大的铜炉里不知道塞了多少炭火,暖意猝不及防,几乎叫裴琅在一瞬有了灼烧的痛感。   “殿下的手冬日一直这么冷么?”姜君瑜揉着手腕,想,祖父早些年中风,之后每个冬天也这样了,看来可以旁敲侧击下——不过裴琅才几岁?怎么就中风了。   她明明没有说话,裴琅一眼看穿人的心思,有些无奈回她:“孤先天不足,冬日里才会这样的。”   好吧。姜君瑜不知道他怎么猜出自己的心思,点几下头,要说什么,脸侧忽然覆上一片温热。   裴琅垂着眼静静地看着她,眼睫扫下一小块阴影,是一副乖顺模样:“手不冷了。”   包括突然的糕点,和莫名的亲昵,姜君瑜觉得它们就像包裹着蜜的□□,竭力让自己的脸降下热意,冷静地开口:“殿下是不是有求与我?”   裴琅果然马上收回手去。   姜君瑜成功扳回一局,同他说:“我不吃殿下这套,省省吧,殿下有话直说。”   裴琅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弯了下唇,掩住眼中神色,他说:“姜小姐聪慧,确实有一事相求。” 第16章   姜府小姐出行,马车到良驹,样样都是顶好的,坐在上面半点颠簸也无,姜君瑜甚至还可以塞几块桂花糕进嘴。   知竹听到外面的动静,朝门口的守卫递了路引,同人客客气气地说:“里面是我们家小姐和她远方表兄。”   路引底下还压着重重一锭银子。   那守卫确认路引不是造假的,屈于姜家势大,没让人下来,就放他们进了。   姜君瑜得意地朝裴琅递个眼神,低声:“看,跟着我,谁敢查你?”   裴琅弯了下眼睛,配合地同人笑了下。   过了片刻,他指指对方掉的糕点渣,很诚恳地问:“碎渣全掉车上了。”   裴太子事真多。   姜君瑜知道他爱洁,本来想作罢,不吃就不吃了,转念一想——不对,是裴琅有求于她。   于是又理直气壮地吃了起来,还开口:“殿下说让我瞒着你的行踪,又千求万求我,我才愿意勉强带你一同去趟汴梁,现在要管我吃什么么?”   虽然不知道裴琅有什么目的,但姜府已然同裴琅绑在一起了,就算裴琅不开口,姜君瑜也会帮他的,但这并不妨碍她不冷不淡地呛人几句。   裴琅收回手指,两只手放松摊开,一副无辜模样:“没有……我只是想提醒姜小姐,快要用午膳了。”   掂量了下胃口,姜君瑜发现自己已然半饱,愁苦地抬一抬头,连带瞪一眼裴琅。   裴琅低头看她一眼,弯了下嘴角。   *   姜君瑜果然没用下多少午膳,被知竹数落了好几句,捂着耳朵逃避,不愿听下去。   距下一个城镇要走不少路,所幸过了那个城,就离汴梁不远了。裴琅肩侧的伤还没好全,若是长久赶路,说不定会发脓,姜君瑜盘算过后打定主意,先在这里待个三四天,等伤处结了痂再启程。   裴琅却 没打算浪费太多功夫,他同十八吩咐,让他牵着马去驿站换一匹,姜君瑜一下就将遮住耳朵的巴掌放下来了。   她反对:“不行!在这待几日。”   裴琅伸手,碰了下十八的肩侧,示意他出门。   “不行!”姜君瑜站起身挡住人。   十八焦头烂额,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纠结。   姜君瑜怒:“谁是你主子!”   十八心说真要这么算我马上就得出门了。   他小心地觑一眼自己真主子的面色。   裴琅舒眉,很无奈地妥协,又问姜君瑜为什么不走。   不好意思说真由头,姜君瑜抿唇,用一种很蛮横的语气:“连着坐了好几日马车,有些不舒服。”   裴琅垂下眼皮,定定地朝姜君瑜看过去。   他眼睛实在好看,眼珠墨一般深,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的所有视线吸引过去。姜君瑜稳住心神,猜测裴琅会不会信这个借口,又想对方会不会答应。   最后,裴琅伸手,拽了下她的一片袖子,把人拉过来,眼神示意十八出门。   出尔反尔!   姜君瑜“诶”了几声,还想拦人,裴琅把她拽得更紧了,手指不经意碰过她的手背。   大抵那个铜炉真的有点用处,他的巴掌温热了起来,姜君瑜碰上的时候还感受到了他虎口处的薄茧,有点忍不住缩脖子。   裴琅无奈地展眉,朝姜君瑜笑一下,安抚她的情绪,说:“好,留下来待几日,我是让十八去买个软垫。”   *   这几天确实是有些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可以睡个正经床褥,姜君瑜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   兴许是睡得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只是不想动弹,干躺在床上放空思绪。   然而没放空多久,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知竹?十八?还是裴琅?   姜君瑜猜测,卷着被褥坐起来,慢吞吞地移到门前,想要开门查看。   然后一柄锋利的剑刃直直地破开门板,险些划到她,姜君瑜吓得腿软,险些跪在地上,所幸被人捞了一把。   裴琅是从她房里的窗跳进来的,一只手上拎着一把剑,另一只手拦腰将姜君瑜扶稳,又把她拉到身后。   鼻端涌进的全是裴琅的气息,她们离得近,裴琅垂下来的发尾在空中转了一小圈,姜君瑜视线望过去,下意识想伸手抓住。   兴许是以为姜君瑜要站在自己身前,裴琅将人拉严了点,侧过头看她,眉头拧得有些紧,声音也压得低:“姜君瑜,别乱动。”   姜君瑜回神,点几下头。   片刻之后又听到他说:“闭眼。”   然后裴琅用剑挑开门板,门外的人尚且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剑递了过去,划着那人的脖颈而过。   姜君瑜自听到他说话的一瞬还未反应过来,直到听到剑刃刺入血肉的时候才迅速闭眼,然而还是将飞溅的血液看了进去。   上次裴琅杀人时她还蒙着布,这次是她十多年来第一次见人被杀,就这么直直地死在自己面前。   姜君瑜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手心渗出薄汗,下意识抓紧裴琅留给她的一只手,才能勉强稳住心神。   “他、他们来干嘛的?”姜君瑜将眼睛闭得紧紧的,闻到浓厚的血腥味,听到剑刃的铮鸣声,结巴开口。   兴许是察觉到了姜君瑜的不对劲,裴琅犹豫片刻,将手臂从她环抱里抽出。   “别、别!”姜君瑜怕极了,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很难受。   紧接着,温热的手心被握住。   忽然就叫姜君瑜安稳下来,她紧紧握住裴琅的手,也不管自己一手的冷汗会不会叫爱洁的裴太子嫌弃了。   “不用睁眼,拉紧。”裴琅说,紧接着,姜君瑜就发觉自己跟着他出了房间,来到庭院。   裴琅把人护得严实,间或砍了几个人,且战且退,和远处正在与人厮杀的十八开口:“下个镇子等你们,解决好了跟上。”   十八应了声,转身又继续和人缠斗。   姜君瑜踉踉跄跄,忽然半边身子被人托举起来,失重感叫她呼吸一窒,不过很快,下一瞬她就落在了马车上。   裴琅解决最后几个守在马车附近的人,可算上马离开。   直到这一刻,姜君瑜才有了实感,她睁开眼,看到后面的庭院里倒了一地的尸体,血将地都染成了红色。   “裴琅。”姜君瑜忽然开口,裴琅回头看她,神色平静。   她吸了几下鼻子,忍住泪,问他:“你能和我说一句‘没事了’么?”   对方没有马上接话,空气于是静默下来,姜君瑜有些后悔,歪过脸去,不想叫裴琅看到她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显得她胆子很小似的。   脸被人掰过来,裴琅的动作不算亲昵,有种陌生的生疏,语气也是,很生疏的安慰。   他静静地看着姜君瑜,眼神追随着她,叫姜君瑜有一瞬的错觉,好似他此刻有那么一点点露在冰块下的温柔。   裴琅说:“没事了,别怕。” 第17章   姜君瑜不敢再租宅子了,同裴琅商量了下,找了家人多的客栈。直到日暮时分,十八知竹等人仍然没有到。   姜君瑜抿唇,很认真思考:“是不是画的标记还是太不明显了?”   “不会。”裴琅回复她,语气平和而沉静,有轻而易举的叫人平静下来的能力。   他借着下棋陪姜君瑜转移注意力,吃掉她好几颗白子,继续:“兴许路上有事耽搁了。”   姜君瑜好不容易因为他的语气平静下来,看到自己被吃了好几颗棋子,注意力果然转移,处在一种一面着急而另一面试图松懈的奇怪处境。   又因为刚刚死里逃生,姜君瑜神经尚在紧绷着,捏着棋子的手指都有些发颤。   “下错了。”裴琅提示下,却也没给人反悔的机会,他落了一颗黑子,姜君瑜满盘皆输,黑棋将白棋团团围住,再无翻身之力。   虽然下得头昏脑胀,却总比一个人独处好,姜君瑜缠着裴琅和她继续下:“再下一把吧,再下一把吧,太子殿下!表哥!”   她仰起头,露出一小截下巴,有些尖削削的,一双眼睛同裴琅刚刚摸过的黑玉一般,通透而漂亮,露出她藏在底下的执拗。   姜府不给饭吃么?   裴琅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自己也被诧异到了,他垂下眼,遮住眸里的情绪,不为所动:“不可以,入夜该睡了。”   睡不好神经会更脆弱萎靡的。   姜君瑜求了几句,裴琅不再回应她,自顾自地出了房。   软得不行只能来硬的了,姜君瑜脚步没停,追了上去,跟小尾巴似的,坠在裴琅后面,和他一起进了裴琅的客房。   裴琅差点将人的手夹到,见她跟进来了,靠着一旁的墙,负着手,垂下眼看她,他提醒:“姜君瑜,进错房了。”   姜君瑜没进错房,她假装听不懂,在原地转了几圈,答非所问:“表哥这里好似采光好点。”   “那行。”裴琅点几下头,要出去:“我同你换下。”   姜君瑜见他真要走的模样,眼一闭,伸手拽住他。   裴琅没顺着人的力回来,却也没有更进一步了,他只是问:“你要什么?”   姜君瑜娇生惯养,这辈子受过的苦屈指可数,猝然之间又遇险,差点死掉,难受得恨不得扭头回京燮找爹娘。   她哭丧着脸:“我就是很怕。”   裴琅没有说话,愿意回过头看看她。   姜君瑜被他一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过,连憋了一路的眼泪也要忍不住了,她垂着脑袋,真的很受委屈,但实在怕掉的眼泪被裴琅看到。   于是不肯抬头,只是一遍一遍复述:“我不敢一个人待着,我真的很怕,万一有人突然进来,我会不会死?”   不知道等她复述了多少次,眼泪又掉了多少颗,她终于听到裴琅叹了口气。   他伸手,碰碰她的发顶,动作很轻,又不熟练,同姜母爱抚她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却叫她忽然之前安心了很多。姜君瑜想,真奇怪。   “不要哭。”裴琅半是无奈地说,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没有。”姜君瑜鼻子红通通,手攥进帕子,不愿意承认。   “没有就没有。”裴琅这次妥协地很快,他落在姜君瑜头上的手也撤回去了。   这叫姜君瑜忽然紧张起来,她抬眼,迫切地希望能看看裴琅此刻的神色。   “想要我留下来陪你,晚上就好好睡觉,不许吵。”裴琅看了她很久,可能是屈服于姜君瑜像小动物一样的神色,于是只好弯下眼睛,松口。   *   竹叶的清香混着清晨的露气,叫人提神醒脑。   倘若没有一堆事情要处理,郑朝鹤觉得自己应该是很愿意去泡一壶清茶,再自己跟自己下几轮棋。   然而事情是堆积如山的,人是一点都闲不下来的。自裴琅出事,太子谋略的所有大事小事全往他这边送,叫他忙得焦头烂额。   “先生,姜大人……”十七对上郑朝鹤布满红血丝的眼,忽然停住了。   眼睑底下还有浓厚的乌青。   郑朝鹤怨怼地看了人 一会,到底没忍住苛责,破罐子破摔:“拿来吧拿来吧!”   十七想他此刻或许是需要一点好消息的,于是挠头,小声同他说:“我收到十八传的密信了——太子找到了!”   郑朝鹤握着信函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屈了一下,将信纸揪得皱巴巴。   他润润嗓子,真心地问:“人没事吧?”   十七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有伤,但不重,正在同姜小姐南下汴梁。”   “什么?!”郑朝鹤大惊失色:“他去汴梁做什么?还有一堆公务要处理的!”   十七也摸不着头脑,照着十八在信里写的回他:“给陛下找神医。”   “神医重要还是公务重要!”郑朝鹤几欲吐血,然而他也知道裴琅走这步棋的用意。   郊祭一事,只是为了消除圣上疑心,刺客是裴琅前段日子发现的复国党,人都清点好了,不多不少的人数,“恰巧”能被御林军收拾干净,还可以将这些日子的事全堆到复国党头上。   然而成景帝看来也是善于心计的,不知何时养了众多暗卫,而那些复国党,人似乎也多了不止一倍。   裴琅有意试探成景帝的底牌,好叫他釜底抽薪。   是以,太子裴琅必须先“死去”一段日子,叫成景帝无人可用,方能看看他手里还剩多少人可以用。   等成景帝手里的人耗得差不多了,裴琅也“正好”托“神医”的福,大难不死。   太子归京,前有替成景帝挡的一剑,后有孝心感天不忘替圣上寻医,一石二鸟,将成景帝的疑心消去不少。   郑朝鹤垂眸,思忖。   姜善中的隐瞒,抓的刺客的自缢,京郊外匪贼的躁动突袭。   每一颗都不能有半点差错。   裴琅的布局天衣无缝,连交到他手上的事都有弦外之音。   太子殿下叫他查复国党多出的人数。   郑朝鹤心中有了决断,他放下姜善中的信函,伸了个懒腰,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他同十七说:“走吧,去看看有没人招。”   *   加急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在龙案上堆得满满当当。成景帝看得来气,将一封封折子往地上扔。   “郊北有匪袭,京西也有,还有城北城南……”他气得胸膛大动静起伏:“朕就不信了,他黑虎寨有那么多人?”   底下的近臣均不发一言。   圣上疑心重,喜怒无常,谁也不愿意去怵眉头。   “还有多少人可派?”成景帝问   李都尉心里盘算了下御林军的人数,不足五千,他刚要如实报上,忽然想起上次欠裴琅的一个人情,虽不知太子殿下的用意,却还是像他交代的说了。   “御林军可空出三千余兵。”   “三千?”成景帝低嘲:“够黑虎寨零头吗?”   众人一惊,跪到在地,不发一言。   “罢。”成景帝知道苛责这些只会磕头谢罪的老臣也没用,挥挥手叫人退下了。   等殿内散了干干净净,他才将混浊的视线慢腾腾地挪到旁边的宁公公身上。   “叫影子领人同御林军去歼贼吧。”   影子一共三百人,个个都是以一挡十的武林高手,是圣上私养了十余年的心腹,除却陛下和他,没有第三个知道。   如今怕是守不住事了。   宁公公手里的茶险些没稳住,他将茶盏靠在桌上,低声应了是,又退了出去。   *   裴琅很奇怪,就算入夜歇下,也要将房内的烛火点得满满当当,灯火通明。   姜君瑜在白日都很少见这么光,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裹着不太舒服的被子,还是没忍住,问他:“裴琅,能不能熄几盏灯?有些太亮了。”   裴琅坐在案前,手里拿了本书,同她说:“不能。”   姜君瑜发现与这人越熟,他就越不会客气,像将在别人面前压得坏脾气全都暴露出来,有些恶劣。   但总算像个活生生的人了,姜君瑜想,于是也没那么生气了。   “不熄就算了。”她将脑袋埋进被褥里,叹了口气。   自己霸占了裴琅的床,害得他不能睡觉,只能坐在案前看书,已然很过分了。姜小姐检讨了下自己,发现人不能太不厚道,于是退了一步。   然而兴许是白日里的经历实在是太刺激兴奋了,姜君瑜发现她竟然半分睡意也无,干瞪了一会眼,到底还是把脑袋从被褥里探出来了。   “殿下,你困么?”   “不困,我一天睡一个时辰。”裴琅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她,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姜君瑜确认了下,对方眼底下也没乌青,也不知道自己有没被骗。   她想小小耍赖一下,于是好声好气地同裴琅求情:“那殿下可以过来一下么?我看看你眼底有没乌青?”   裴太子想,自己日理万机,不会同姜君瑜浪费时间。   半瞬之后,他问:“看清了没?”   裴琅离她离得近,他个子高,站在自己床前,将烛火遮了大半。   这下好睡了。   姜君瑜想,又怕被人发现自己拿对方做灯罩,只好同人闲聊,希冀将人留下。   起码留到自己睡着前。   姜君瑜怎么会有这么多无聊的话。   裴琅想,面无表情地应她:“不喜欢桃花,牡丹也不喜欢……”   姜君瑜已经要睡着了,脑袋歪七扭八的,根本没听清裴琅说什么,稀里糊涂地应:“啊好巧,我也喜欢梨花膏。”   什么梨花膏?   裴琅低头,发现人已经睡过去了,眼睫有些不安地颤了几下,在梦里也对白日的事心有余悸,嘴里嘟囔着:“不要!马车太快了!”   他忽然就泄了一点笑意,将人丢掉的被子往上拎了一点。   姜君瑜觉得自己应该是困极了的,迷蒙之间睁眼,又久违地听见对方的心声了。   他说:“别掀被子……乖一点。”   姜君瑜感受了下,被子在自己身上盖得好好的,话也不像是裴琅会说的。   好吧,果然还是梦。   她想。 第18章   第二天姜君瑜醒得晚,几乎是日上三竿了。自离开京燮,这是她第一次睡得这么沉。   压着被褥,浑身都是暖洋洋的,姜君瑜一点都不想动,环顾四周,裴琅已经不在房内了。   一大早去做什么?   姜君瑜挣扎了下,到底踩着鞋下床了。她甫一推开门,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撞了满怀。   知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姜君瑜受了天大的委屈。   姜君瑜眼泪也跟着要出来了,看到知竹没事,心下一松,抬眼看到站在后面的裴琅和十八。   十八落他一步,看起来也没受伤,因为比裴琅矮半个头,又被挡住,迫不得已踮起脚看她们主仆情深。   作为大家闺秀,还是要知书达理的,姜君瑜客客气气地同人道了谢。   到底是小孩心性,被夸几句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十八咳了几下:“咳咳,不就是多带一个人,凭我的能力,绰绰有余。”   据十八所言,那伙贼人既不是冲姜君瑜来的,也不是冲裴琅来的,只是当地出了名蛮横的马贼,因为姜大小姐来的第一天,一掷千金租了他们这最好的院子,这才叫人恶向胆边生。   姜君瑜心情复杂,先裴琅开口,先发制人:“租院子的钱是我自己的!才没有败姜府的家。”   你的不就是姜府的?十八心说,悄悄看一眼裴琅,确认对方没有辩驳的意思,只好噤声。   现今已入了汴梁边界,过路人时不时会出口几句汴梁话,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叫姜君瑜听了亲切,连带着和知竹交谈都用上几句汴梁话。   十八头大,他坐不住,老想插话,又听不懂,头疼地看着知竹。   知竹掩面笑,换回官话,问他是不是送到汴梁就回去了。   这……   十八也不知道,按主子的命令,应当是这样的,可是现在裴琅也在这,倒难说了,他悄悄用眼神示意裴琅给他准数。   裴琅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将戏演得好,一眼也没看他,只是客客气气同姜君瑜说:“一路多谢姜小姐,汴梁之后,我再去驿站另取马车南下。”   姜君瑜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扭过头不看人,仿佛不重要似的,再随口问十八。   十八连忙点头:“主子给的令是送到汴梁即可回京。”   走吧走吧都走吧!姜君瑜心里有些不舒服,赌气地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外面,知竹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窗外是李子树,小姐想吃李子了么?   姜君瑜不想吃李子,她盯了一会李子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润润嗓,状似不经意问:“表哥要南下做什么?”   “找名医。”裴琅和她解释:“父皇病重,听闻南地有一游医,妙手回春,使人起死复生。”   我们汴梁人也不是没有神医,姜君瑜想,觉得自己只是单纯给汴梁立名,于是目不斜视,很“无意”开口:“汴梁好似有个刘神医,也是扁鹊在世,我祖父的中风就是他治好的……”   这样好似有些刻意,姜君瑜抿唇,找补了一句:“当然,你要是觉得刘神医信不过就算 ,我也没有很想引荐他给你……”   裴琅于是又垂下眼看着她了。   因为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耷拉着眼皮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就叫人将视线全聚在他的眸子上,仿佛有种粘稠如墨的东西从里面泄露。   心没由头地跳得飞快,姜君瑜按了下胸口,觉得在引荐神医给裴琅之前自己要先去找他看一看。   她实在是很难抵抗对方这样的视线,视线马上就要转开,想裴琅是不是不好意思拒绝,毕竟太子殿下对外温润和煦,看样子很少拒绝人——当然,罚她抄书时另说。   意料之外,裴琅先将视线移开。   “好,有劳了。”他说。   ?!   姜君瑜惊异,差点就要站起来了,忍住了但没完全忍住,翘了下嘴角,同人说:“必不会让太子殿下失望。”   十八才是最惊异的,他的目光在在座三人之前逡巡好几圈,不大灵光的脑子翻来覆去也没想到缘由,却也照着回复:“姜小姐,我也不走先了。”   姜君瑜纳闷:“为什么?你主子不是同你说……”   十八心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面上忍住了,只用一双幽怨的目光盯着某一处,他说:“我记错了。”   这个借口实在蹩脚。   所幸姜小姐财大气粗,并不在意多给人一间客房,并且她此刻对成功留住人了十分高兴,于是难得地没有追问。还非常同情地与他说:“汴梁有外域传进来的核桃酥,据说有神效,你可以试试。”   十八幽怨:“……多谢了。”   *   汴梁是水乡,青砖石桥下不少乌篷船。姜府是巡抚的府邸,富甲一方,院落很大,又有韵味。   裴琅的身份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所幸姜老爷子老眼昏花,脑子也不好了,没能将人认出,姜君瑜又编了个姜父的门生,同她一起来汴梁寻亲,可算将人糊弄过去了。   姜君瑜自小就在外祖身边长大,这次去京燮,把两位老人想坏了,缠着她讲体己话。   府内没有地方不能去的,姜君瑜同裴琅打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去看看。   裴琅也去过不少地方,大部分时间,他会留在京燮,做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有时候会去边疆或者南蛮,不过那里全是烽火,他总是带着目的去的,要么浴火奋战,要么同那些异族诡辩。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任何目的地到一个新地方,叫他忽然之间就有些无所适从。   十八被知竹拉去看客房了,他一个人正好站在庭院中央的桃树下。   这颗桃树可能已有百年,春末桃子结了不少,只不过青涩小巧。   裴琅望着最高顶上那片叶子出了神。   “有一千零一十五片叶子。”   裴琅回头,看到姜君瑜背着手,兴许原本打算吓他一跳的,只不过没能成功,有些恼地皱了下眉。   “怎么数这个?”裴琅弯了下嘴角,是一个他经常用的、很恰到好处又很虚假的笑,问她。   姜君瑜奇怪地看他一眼,叫裴琅有些疑惑,歪了下脑袋,看他。   姜君瑜没辙,半是腹诽半是无奈:“太子殿下这么好骗?我真的只是随口胡诌的——正常人怎么数这个?”   裴琅这回是真的笑了,眼睛弯起来,露出一点笑意,连平日不近人情的脸色也少见地多了一点点的温柔。   对,就只有一点点。姜君瑜下结论,咳了几下,走在人前面,很“勉强”地开口:“尽尽地主之谊,我同殿下在我们汴梁转转吧。”   *   汴梁富饶,民风开放,节日众多,姜君瑜此行出门正巧转上善斋日。   “汴梁很信神鬼之说。”姜君瑜低声和裴琅说:“城内寺庙道馆不少,善斋日是给百姓接善的日子,用弓箭射城树上的红绸,越高越得观音保佑。”   裴琅点几下头,眯眼,果然看到树下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   “你有射过么?”他问。   “没。”姜君瑜背手,开始找最高的枝头:“那弓很重的,我拉不开。”   裴琅于是收回视线,点几下头。   “诶!”姜君瑜眸子一亮,人潮拥挤,她下意识就拍上裴琅手臂:“我找到了!最高的枝头。”   “什么?”裴琅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找到了系着最高的红绸,在风中恰好摇曳。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姜君瑜也有一双好眼睛,通透而漂亮,想西域喜欢献贡的紫葡萄。   裴琅听到自己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问:“想要么?”   *   太子殿下不仅饱读诗书,看样子在习武上也花了不少功夫。   他手臂轻轻一拉,就将沉甸甸的弓弦拉了开来。   裴琅的目光平静而温沉,叫旁观的姜君瑜也不怎么为他紧张,仿佛他就该射中似的。   “这还是我娘同我讲的。”姜君瑜突然说:“你能替她射么,她身子其实没有好全,我好久没见过她了,想给她祈福。”   裴琅侧头,将视线从从箭矢移到她脸上。   他没说可不可以,只是须臾之间,松了手。   箭矢破空而去,风声忽然之间很大,姜君瑜只能听到自己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和沉重的心跳声。   下一瞬,箭尖擦着一根红绸往另一根射去,很快又落在地上。   圆头圆脑的小和尚捡起来,将箭矢展示给众人看。   箭尖上挂着两根艳红的绸子。   裴琅这时候才回她:“好,姜夫人和你都会有的。”   姜君瑜觉得春末的太阳足够温暖,是她最喜欢的事物了,因为就连冷冰冰的裴琅,站在春光下,好像都有丁点温暖的笑意。 第19章   虽已离了外祖家,可姜老爷子还是日日叫人给她房间清扫,是以姜君瑜重新住进来几乎不怎么收拾,只是叫知竹将带回来的东西安置好。   知竹手脚利落地将她的被褥衣裙都收好,又将簪子一件件收起来,最后在桌案上发现两根红绸,举起来问:“是小姐的发带么?”   姜君瑜清咳了一声,伸手过去拿了回来,塞进袖袋里,含糊:“不是,别人送的。”   知竹好奇,忽然想到她今上午出了门,脑子灵光一闪,调笑猜测:“出门遇到了元公子?是他送的?”   迟钝了一两瞬,姜君瑜才想起这一号人。   元越祖父与她外祖是世交,元府离姜府不过隔了条巷子,只可惜元小少爷不喜诗书不想考功名,成日里净看游记,希望有朝一日游山玩水还不快活。   外祖还曾有意外撮合他们,只可惜不舍得姜君瑜早早嫁出去,加上她实在对元越无意,便草草作罢。   姜君瑜无奈:“想什么呢!自然不是。”   知竹看她不欲多说,老实将嘴闭上,不问了。   这倒叫姜君瑜有些踌躇——虽说取得这两根红绸想必对裴琅也不是难事,但是要不要送点东西同人客客气气道谢?   可是裴琅喜欢什么?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几个婢女垂头端着饭后糕点进来。   晚饭刚用完,姜君瑜不想吃,刚要摆手撤下去,垂头一看,发现糕点样式倒是别致,梅兰竹菊四式。   姜君瑜捻了一块,到底是把东西留下了。   “我出去一趟。”她端起一盘最好看规整的,同知竹打声招呼:“就在府里走动走动,消消食,不用跟着。”   *   果不其然,虽已戌时,裴琅房里的烛火还燃着,亮堂堂的。   姜君瑜想着,怎么才能不算明显地问出这人到底喜欢什么。然而太子殿下七窍玲珑心,姜君瑜觉得自己可能被他下完套了都不一定可以问出,站在房门兜圈子。   “二十五,二十六……”   二十七下的时候,房门被人从里打开。   足够明亮的烛火下,裴琅的眼睫、发沿仿佛也带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浅黄,将他稍微融化了点,露出底下鲜少被人看到的温暖。   他垂着眼,视线从姜君瑜的脸上移到了糕点上。   最后扯了下唇,问:“糕点里面下了鹤顶红还是断肠草?”   姜君瑜被他吓了一跳,觉得心肺在剧烈地跳了几下,半晌才回过神,将糕点盘子往人手里一塞,没好气地回:“都不是,是乌头。”   说完,她探着身子,朝房间里面来回扫了一圈,被亮堂堂的烛火晃到眼,问:“怎么点这么多烛火?”   裴琅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问:“怎么?富可敌国的姜府出不起么?”   姜君瑜揪下头发,洋洋得意:“那倒不是,点吧点吧,全记我账上都没问题。”   裴琅于是忽然以拳抵唇,微不可查地笑了下。   疑似听到笑声,姜君瑜回头,狐疑:“你笑我?”   裴琅轻快地眨几下眼,眼睫扑闪,时不时扫下一小块阴影,他反问:“什么?”   姜君瑜姑且信了,隔着门继续往里探,猝不及防对上一张脸。   她一惊,吓得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幸亏及时被裴琅抵住脊背,不至于摔在地上。   “你在这干什么!”姜君瑜气急败坏,问。   十八挠几下头,对上裴琅凉得有些怵人的视线,从心:“我来找太子殿下问些事。”   能有什么 事问?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姜君瑜心说,又碍于十八在,不好意思旁敲侧击裴琅喜欢什么,朝他干巴巴瞪了一眼,飞快地跑了。   裴琅手上还端着那盘点心,他轻扫一眼十八,像是在问他还有事么?   十八刚同人汇报完京燮那边的消息,本应该是没事了的,可是忍不住,指指他手上的糕点,还是问:“主子,这个要处理掉么?”   裴琅略一扬眉:“我什么时候扔过了?”   十八知道他这是在说自己多管闲事了,但这话还真有可以指摘的,他翻出一本旧账本:“赵将军的三小姐上月十八送过一次,福嘉郡主郊祭前日上门那次也送了一碟,还有……”   ……   “你都记什么?”裴琅沉默片刻。   “师父说了,记录也是暗卫之责。”   裴琅往房里走:“把你那破账本收起来……”   默了片刻,他回头:“还有,我什么时候扔过姜君瑜送的了。”   十八懂了,重点不是糕点,是姜君瑜,他翻几下账本,果真没找到,脸色却越看越不好了。   他壮胆子问:“主子不觉得同姜小姐有些过了么?”   裴琅的脸色忽然一顿,他垂眸,冷冰冰地望着对方:“你要说什么?”   十八不敢说了,他脑袋一缩,利落地上了树,连头不敢露,只是说:“主子你自己有数。”   *   汴梁繁华,商贩众多,姜君瑜嘴上说着是出来给裴琅挑回礼的,实际上往知竹那边堆了好几包酥饼和蜜饯糖丸。   “小姐……”知竹欲言又止。   姜君瑜碰碰她的脸,有些不好意思,上去接了几袋过来。   不知道怎么柺就绕了一处偏僻的角落,担心有险机:“小姐别去了吧。”   姜君瑜惜命得很,同意了,刚要回头,忽然发现一个老叟在树下同自己下棋。   棋盘不知用什么木做的,发着温润乌黑的亮泽,棋子也是,通透如琉璃。   裴琅有日不是老拉自己下棋,东宫也是,棋盘随处可见,想必送这个定然不会出错。   姜君瑜眼睛一亮,走上前,同人客客气气打招呼,问他愿不愿意将棋盘高价让给自己。   老叟自然拒绝。   他头发和胡子都发白,说做这棋盘废了不少功夫和银子,怎么着都不愿意。   姜君瑜左右为难,猜测是自己出价不够诚意,也是,送太子殿下的东西也不好太寒酸,咬咬牙,正打算加到十两黄金。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文神医?”   姜君瑜寻声看去,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元越?”她惊异。   *   元越游山玩水不知道有多快活,文神医是他在一座鼠疫严重的城镇遇见的,两人携手解决了鼠疫,听闻汴梁好玩,文神医抱着行李就来了,只可惜不愿入客元府,这几日正躲着人了。   “真是许久没见了。”元越感慨:“明明上旬方收到家里的书信,说你回京了,没想到回来又见到了。”   姜君瑜:……   “是你们元府的信传太慢了!”   两人是熟人,元越同文止行说了好些,看在姜君瑜是用来送人的份上,他总算叫人同意出让自己的宝贵棋盘。   “不过这不是白给的!”他强调,随即笑开:“我有一剂新做的药,但算不准是不是太苦了,若是姜小姐愿意亲自给我试试,我就答应让给你。”   姜君瑜抿唇,想想,好像也没有非要不可。   看出她面有豫色,文止行哼一声,继续:“没毒的,我死了可是要在阎王爷生死簿上写满功德的,做不出那种害人命的事。”   姜君瑜想,我这是礼尚往来,不过是不知苦甜的药,何况,郎中开药,怎么自己心里会没数。   于是她点下头,答应了。   知竹怎么劝也劝不下来,恨不得自己以身替姜君瑜试试。   元越关切地看了默了默,到底没说什么。   直到姜君瑜捧上那碗沉重的汤药,他朝她递个眼神:“文神医制的药真的很苦的。”   姜君瑜:……怎么不早说,原来真有这种郎中。   *   汴梁鲜少盗贼匪徒,入夜之后的姜府很少有这么严重的巡逻,姜君瑜好奇地多看几眼,那些侍从看到她之后,总算松口气,又说:“小姐总算回来了!快去同老爷报个平安吧。”   姜君瑜这才发现,已经戌时末了。   她跑向正堂的脚步忽然一顿,点在原地,咬咬牙,到底下了决心,让知竹去正堂替自己报平安,人往厢房那头去了。   实在是天时地利。   姜君瑜确认房内无人,得意。她藏不住事,恨不得马上将棋盘送出去,裴琅的房间这会有没人,可以吓吓他,让他高兴高兴。   姜君瑜想,又莫名觉得他脸上可能不会有太明显的表情——裴太子连笑都是轻轻的。她实在想不出裴琅笑得很开心的模样,把自己逗乐了。   让守着的侍从不要出声后,她悄悄进了厢房。   房内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每一盏烛火都燃起来了。   亮堂堂的还有什么意思。   姜君瑜想,打算将所有的光源灭掉,忽然又停住,到底还是留了离门窗近的那几盏。   最后,她窝在角落,安心等裴琅回来。   *   时辰已经很晚了,姜君瑜困得眯起眼,腿都要蹲麻了,终于听到门板被推动的声音。   她马上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看。   似乎没适应这么暗的光线,裴琅的脚步忽然一滞,姜君瑜为了透气,窗户忘掩了,最后几支烛火忽然被外面吹进来的风灭了个干干净净。   糟糕!姜君瑜忽然一顿。   然而有人比她反应还大。   裴琅没迈几步,猝不及防被绊到了,他背靠着墙,漆黑一片中,姜君瑜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好似在压抑什么。   片刻,他一点点垂下眼皮,拒绝毫无光亮的房间,喊外面的人进来点烛。   姜君瑜心急如焚,还麻着的腿站起来,差点又坐回去。   察觉到房内有人,裴琅声音低沉,喘息声尚且没被压住,他冷声:“谁?”   姜君瑜下意识伸手,在黑暗中抓住了他一片冰凉的手指。   肌肤相触的感觉奇妙而陌生,兴许是黑暗之中,姜君瑜甚至可以摸到他手指关节上的薄茧。   来不及想其他的,她空出的手脚飞快将临近的几盏烛火点了。   这才往裴琅那边看过去。   他身子半蜷缩在墙角,眼睫不安地颤着,像要振翅飞了的蝶,连同他这个人,好像都沾染上了破碎。   “裴琅,是我。”姜君瑜将他的五根手指全拢进掌心,先是抿唇和他说:“灭了你的烛火,不好意思……”   而后,她终于想起灭烛火的缘由,将藏得严严实实的棋盘露出来给他,姜君瑜笑起来,在暗淡的屋子里,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说:“这个送你。”   裴琅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因为光亮一点点平息,又因为姜君瑜的话重新乱七八糟、重重地跳着。   他没被抓住的手按了下心口,想开口,却发现喉间有些干涩。   裴琅想,自己待在很多算计和猜疑的地方,习惯揣度、喜欢滴水不漏,感情是最无用而危险的东西。   但在这一刻,所有的谨慎、分寸全成了筛粉。在昏暗的烛火下,他只能看到姜君瑜漂亮而生动的表情。   也只能感受到,自己被攥紧而失序的心。 第20章   “喜欢么?”姜君瑜轻声问他,忽然想到自己喝得很苦的汤药,觉得要是裴琅不喜欢的话,也不管他是不是太子了,反正狠狠骂他一顿。   这顿骂终究没说出口,裴琅好像还没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慢半拍地点了下头。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姜君瑜干巴巴:“可以起来了么?我腿有点麻。”   裴琅跟着站起来,目光追随着她,叫姜君瑜有些奇怪,下一瞬,她听到裴琅神色莫名的问:“你大晚上不回姜府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姜君瑜反问他,一双眼睛漂亮:“你不要还给我。”   裴琅手一抬,棋盘被举起,姜君瑜够了下,没拿到,发现实在是被他举得有些高,于是干脆跳了几下。   裴琅肩膀被她搭着,没想到姜君瑜会跳起来,怕她没站稳,另一只手臂顺下去将她拦腰环住。   姜君瑜停顿了下,因为裴琅忽然之间的弯腰,鼻尖忽然离他很近能闻到对方身上混着竹香和名贵香料的味道。   铺天盖地的,好似清晨的一片花瓣,将里面的露珠包裹着,她也被无处不在的味道裹挟。   裴琅喉间微动,姜君瑜的视线跟了过去,发现之后脸上有些发烫,移开视线。   裴琅忽然将手收了回去,棋盘被他放在身后的桌上,他低头垂下眼皮,遮住眸中的神色,叫姜君瑜一时看不清,只能听到他说:“天色已晚,姜小姐回房吧。”   *   等人走了之后,裴琅终于将目光落在棋盘上,他的指尖碰上棋盏的棋子,冰凉的,同他的温度一样。   十八看到厢房内灭了灯就急,碍于姜君瑜在,进去难解释,到底忍住了,看到人好不容易 走了,连忙进来,确定裴琅安危。   结果发现对方神色不明地望着一个没见过的棋盘,出声:“主子?”   裴琅将思绪拉回,视线却没有收回,他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今日下了雨,明日还会么?”   “兴许?”十八试探地回答。   裴琅没说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只是拉了下嘴角,再给他下逐客令:“你出去吧。”   “宣永十七年五月十六日,殿下一夜没睡。”十八写完,看看初升的太阳,满意地收回账本。   *   搞什么。   姜君瑜觉得裴琅的情绪就像汴梁难辨的天一样,时晴时雨的。   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前日还送了个棋盘,照理说应当有所改进,可是裴琅忽然好似终于结完了的冰块,任凭姜君瑜怎么说话都回的不多,脸上情绪也是。   现在连见都难见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裴琅还不是陛下,就已经这么难搞定了。   姜君瑜发愁,正巧外祖找她有事,于是同门口的侍从说不找裴公子了,叫风寒的裴公子好好休息。   她特地强调了“风寒”两个字,也不知道念给谁听的。   这裴琅这碰壁就算了,连在外祖那边也是。   “元家那小子有什么不好的?”老太爷不明白,气得不行。   “太矮,太黑,不好看,配不上我。”姜君瑜瞎说,敷衍他,又问:“不是之前还不愿意我嫁人,今天就说找媒人相看了我们的八字?”   老太爷心虚地碰碰鼻子,先前是因为不愿姜君瑜离家,现在发现外孙可能回京燮,嫁了汴梁户,离家不离家的不重要了,想叫人留在汴梁最好。   “总之今夜请了人来用晚膳。”老太爷下令:“不许不来。”   姜君瑜反对无效,只好答应了,不清不愿地离开了。   姜老爷子刚送走了一个,正堂又来一个。   十八面色尴尬,不知道怎么开口,同人坐着喝了三杯茶,实在喝不下去了,才说自己同裴太子要南下寻亲,不日就离开姜府。   姜老爷子好客,自然是不情愿的。   十八没办法,一边同人说客套话一边又被留着喝了四五杯茶才将主子交的任务完成。   姜老爷子忽然灵光一闪,担心客人猜测今晚宴席不请他们,实在不是待客之道,只好委婉地同人说了,今晚是给外孙女和元家公子相看办的,此番不请,实在是家事。   十八听得迷迷糊糊,记下了,打算回去一字不差地复述给裴琅听   他捂着肚子出门,心说下次这种同殿下说,让他自己来得了。   *   今夜实在是很无聊的一顿宴席,两家人聊了半天,只有两位当事人兴致缺缺,姜君瑜同元越交换个眼神,意思是借口一起溜了算了。   元越点下头。   姜君瑜于是十分有底气地同老爷子说自己要和元公子去花园看月亮。姜老爷子以为两人有戏,大手一挥,准了。   看什么月亮,实则是各回各府。元越顾及这做戏,一路将姜君瑜送回房。   等没了眼线,姜君瑜总算松口气,同他说:“我外祖父总是这般,想一出是一出,实在是……”   “无事,反正我们也有数年没见了。”元越倒是不觉得浪费了一晚上,好脾气地同她回应。   “下次请你吃蜜饯。”姜君瑜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客气了下。   正巧到了她的小院,元越也就答应了,和人拱手告辞。   姜君瑜可算松了口气,心情都轻快了点,推开院门往里走。   她同裴琅是两类人,她不喜欢燃太多烛,正巧今夜月光也暗淡,她直到走到房门才发现前面站了一个人。   姜君瑜抬起头,和他垂下的视线对上,两个人于是在不怎么明亮的月色里看了一会。   裴琅眼睫不安地颤着,不知道是因为不怎么明亮的环境还是别的什么,他长得漂亮,在昏暗的月色里,叫姜君瑜忽然想到聊斋里面写得那种总爱晚上找书生吸□□气的美艳画皮鬼。   然而画皮鬼可能还没太子殿下那么生动的漂亮。姜君瑜想,思绪又跑歪——习武之人耳目聪慧,也不知道有没听到刚刚的话。   她沉默地想了很多,对面的人却始终站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没办法,姜君瑜只好先问出来:“裴公子来这干嘛?” 第21章   然而她等了许久, 裴琅都没有回?应。   傻了么??   姜君瑜朝他走近了几步,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歪着脑袋看他。   这个时候姜君瑜才发现他不同?以往的潮红面色。   裴琅脸侧泛着一点?粉,眼尾好像连同被染上一层薄胭脂, 艳丽勾人, 垂下的眼睫一抬,好像扫进了姜君瑜的心头。   姜君瑜一怔,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裴琅是真病了。   “病了就去请郎中。”她跟着放缓声音,同?人说:“我也不能……”   然?而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裴琅忽然?抬起手, 指尖从姜君瑜的脸侧擦过, 最后落在了她颈侧的脉搏上?。   裴琅的十指长,指根压在她下巴上?, 关节处的茧落在柔嫩的肌肤上?叫姜君瑜有种异样的感觉。   下一瞬, 他的指腹就亲昵地磨蹭那块肌肤,叫姜君瑜紧张得一时都忘了呼吸, 连同?刚刚问到一半的问题都忘了。   她仿佛忽然?失声,说不出话,并且要极力控制呼吸才能不至于?显得自己太急促, 她下意识吞咽了下口水。   大?抵过了多久姜君瑜也不确定,只觉得每一瞬都像将她抵在悬崖,在等她选择反应。   “八十六。”裴琅终于?开口,却只是这样说。   姜君瑜略微松了口气,不确定地猜测——兴许只是发?热烧坏了脑,谁知道呢。   她动了下僵硬的身子, 终于?点?几下头,鬼使神差地就将刚刚含义不明举动下意识忽略, 只是问人:“你冷么??”   裴琅摇了下头,又?慢吞吞地点?几下。   “很冷,没想到你回?得这么?晚。”   姜君瑜没见过这么?会倒打一耙的一人,对上?他有些沉默和莫名?情?绪的眸子,忽然?就将腹诽的话吞下去了,只是问:“殿下有什么?事么??”   裴琅同?样回?视着姜君瑜,过了许久才继续:“来?道别。”   “什么??”姜君瑜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无论是裴琅道别还是他深夜来?是为了这事。   过了好久,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也看出裴琅神色郑重,干脆利落推开房门,示意裴琅和她一起进去,低声问:“是京燮出了什么?事么??”   “京郊外匪贼猖獗,我回?去处理。”裴琅垂下眼皮,脊背也跟着微微弯起来?,靠在墙上?,叫姜君瑜又?一次想到,他也不是天神,疲惫和烦躁的情?绪同?样会出现在他身上?。   姜君瑜犹豫片刻,到底和他说了句:“多加小心。”   裴琅这个时候终于?有了点?反应,他弯了下嘴角,露出今夜第一个笑,眼睛跟着弯了下,明明幅度也不大?,回?应的也不是多么?有趣的话,却叫姜君瑜就是觉得,他此刻总算有了一点?点?高兴。   她的心飞快地跳着,不知道是为了这个笑还是因为什么?。   “……就只是道别么??”姜君瑜问,用手背贴上?自己的脸颊,缓解有些奇怪的热意。   裴琅又?不说话了,姜君瑜莫名?其妙,却下意识不想打断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身子忽然?轻轻覆上?一片温热,像猝不及防落在身上?的傍晚余晖,很快散去。   裴琅将她松开,他垂下眼,朝姜君瑜看过来?,眼中蕴着很多她还看不懂的情?绪:“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该赌一次。我来?问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回?京。”   “如果不可以,那就是来?道别的,如果可以,那就是来?邀约的。”   他这样说完,沉静下去,没有像从前一般,给她分析利弊,只是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无论好坏。   其实早已有了答案。   姜君瑜试图找点?东西分散注意,然?而裴琅本人就是叫她注意力分散的最大?源头,于?是她眨几下眼,问:“有诚意么??”   一时没反应过来?,裴琅仍处于?怔忪,姜君瑜拍上?他掌心你,自顾自说下去:“那就先欠着。”   裴琅终于?找回?思?绪,他没有马上?应答,只是手掌又?覆上?了刚刚的地方。   颈侧的脉搏这次终于?稍微可以控制下来?了,姜君瑜小口呼吸,想要平息飞快聒噪的心跳声。   确认了,是鲜活生动而真实的人站在自己面前。裴琅垂眼,手指顺着脸侧往上?,碰碰她眼睑下方,而后收回?,快得叫姜君瑜还来?不及眨眼,有种被蝶翼轻碰后的错觉。   “还有。”姜君瑜润润嗓子,朝他挤眼:“太子殿下记得要保护我周全。”   裴琅顿了下。   下一瞬,姜君瑜忽然?发?觉手上?落了一块玉 珏。   是裴琅腰侧不离的那块。   “太子妃的会是最安全的。”他说,声音很轻,好像怕被姜君瑜开口搅散。   手上?宛若千金重了。   姜君瑜脸上?的调笑都一点?点?收起来?了,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好奇地歪头确认裴琅此刻表情?——是不是捉弄还是随口一说?   然?而从暗淡的烛火下,她只能看到裴琅平静地回?望着她,好像没有任何情?绪。   姜君瑜心里有种不太能形容的错愕感,裴琅同?往日一般平静,可好似哪里不一样,无法探查,叫姜君瑜猝不及防,又?摸不着头脑。   只能将这股怪异感压下,她抿下唇,将玉珏递过去:“不用这么?……”   想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裴琅也迟迟没有收回?的动作?。   是为了约定而行还是真心之举,掺杂着多少真心多少算计。   姜君瑜不想猜测,也不愿意用猜忌揣测裴琅,手指也顺着玉珏纹路绕在一起,低头看着上?面的痕迹,猜测它们是因为怎么?样留下的。   最后问:“你真的想叫我收起来?么??”   “是。”裴琅这次回?答的倒是快了,他目光垂下,沉沉地望着她。   说不出什么?感觉,姜君瑜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情?绪。   无论是为了姜府还是什么?。   总而言之,心底升上?一种奇妙的、隐秘的欢欣,她将玉珏的穗绳勾在手指上?,晃荡几下,弯了眼睛:“那好吧,我先收着,等……”   “等回?京燮,三茶六礼,明媒正娶。”裴琅接。   姜君瑜攥着玉珏的手忽然?停住了。   她眨几下眼,不知道寻常人被“求亲”会有什么?反应,总之她这一刻,莫名?地高兴,好似往心底塞了她的小暖炉,热胀得整颗心都要飘起来?。   “你等等!”姜君瑜扭头往自己梳妆柜里找,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什么?值钱的玩意。   裴琅跟在她身后,跟着看她的动作?。   姜君瑜察觉到身后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桌案遮住——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叫裴琅看了怎么?想。   裴琅不会怎么?想,他只是伸手,替她把?东西一件件收整好,间或着问她“这是什么?”。   “是我幼时刻的木雕!”姜君瑜下意识伸手去抢,裴琅往后撤了一点?,弯了下嘴角,另一只手将她伸过来?的巴掌握进自己手里,他说:“就这个吧。”   “……不好看。”姜君瑜挣扎了下,没挣开,只好任他握着了,她低声:“下次刻个更好看的给你。”   怔忪片刻,裴琅弯唇应下:“好。”   姜君瑜不知道旁人是不是这样,还是因为裴琅太好看,总而言之,她看到他翘起来?的一点?唇角,很荒谬地想伸手上?去摸一摸。   指尖刚碰上?,就被人猝不及防扣住了手腕。   有些紧,姜君瑜收了下,裴琅松了一点?,目光忽然?沉沉地压下来?。   他俯身,距离忽然?离姜君瑜很近,伴随着他身上?清浅的味道,气息也扑在姜君瑜身上?,叫她头脑发?热。   她在这一刻才发?现裴琅也许确实是个病人,身上?热意有些发?烫。   “要躲开么??”裴琅问。   姜君瑜没动。   于?是没有留给她太多反应时间,裴琅低头亲下去,贴着她的唇,舌尖顺着唇缝抵开他的齿关。   这下不只是头脑发?热了,姜君瑜觉得自己浑身都热了起来?。裴琅一只手扣着她的脖子,另一只将她脊背环住,让她保持在一个不难受的姿势。   只是扣在颈后的那只手存在感极强,压迫感和裴琅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过来?,要将她席卷,叫姜君瑜不自觉张开嘴。   然?后耳里只能听?见分不清是谁的、剧烈的心跳声,连同?唇齿交缠间的粘腻水声。   姜君瑜茫然?地睁着眼,直到略微有些窒息感传来?,才被人拨了下眼睫,裴琅的声音本该低沉沉的,兴许是因为这时的动静,好像染上?不可言说的情?.欲。   他空出手指拨弄了下姜君瑜的眼睫,同?她说:“呼吸。”   姜君瑜这个时候好像才意识到鼻子可以透气,终于?开始缓慢呼吸起来?,然?后眼睛就被裴琅的手心遮住。   他偏了下头:“……别看,行么??”   姜君瑜没说话,眼睛也没睁了,她自暴自弃又?付出了莫大?勇气似的,抬起一点?头,迎合上?去,继续刚刚的亲吻。   裴琅扣在她腰侧的手紧了一下,然?而缓慢松开,怕弄疼人似的,给她轻微地揉着。缠着姜君瑜的舌尖更进一步掠夺。   姜君瑜忽然?在嘴里察觉到一点?血腥味,她舔了下,发?现是裴琅的舌尖,于?是退开了距离。   终于?松开,她好像濒死又?回?到海里的鱼,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半边身子靠着裴琅的,担心他一松劲,自己就会脱力地滑下去。   太子殿下自然?不会这么?做。   他一边给姜君瑜顺着气,一边垂下头确认姜君瑜的脸色。   姜君瑜顺势抬头,才发?现不仅是舌尖,裴琅的嘴角也破了皮。   她忧愁地想,这下好了,外伤内伤都有了。   裴琅不在意这点?伤,在距离她很近的位置,和她说:“明日请个郎中看看。”   姜君瑜一开始以为是他说自己,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说她,刚退下去的热意卷土重来?。   她扇扇脸:“不会的吧……”   裴琅没说话,视线追随着她。   姜君瑜认输:“好,我明日让知竹去请。”又?问:“什么?时候回?京啊?”   裴琅由她做主:“你想什么?时候。”   早回?去一天城郊百姓少受一日蹉跎,姜君瑜想,赶在月末前正好回?去还能当面同?福嘉庆生。   “后日?想回?去同?福嘉过生辰。”姜君瑜拽他一缕头发?,和他商量。   “好。”裴琅任由她玩,应下。   再待下去不合适,姜君瑜最后亲亲他破了的口子,裴琅轻微地偏过头,顺着她的动作?贴贴她的唇,小动作?没被姜君瑜察觉,她高兴地同?人挥挥手,算是告别。   *   “差点?报官了。”等到人终于?回?来?,十八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   然?而在看到裴琅嘴角的伤处,他又?绷起神经:“遇袭?刺客?还是说……”   裴琅阻止他猜下去,难得有几分耐心:“没事。”   “怎么?会没……”十八炸毛,就要出去,又?被人拦下。   裴琅同?他说:“东西都收好了么??”   “哪有这么?快。”十八说:“中午才开始的,不是说二十三出发?,还有五六日,够了。”   裴琅点?几下头,又?纠正:“后日出发?。”   忽然?改了时间,十八警惕:“京燮有动静?可圣上?的亲卫不是都被我们的人处理了?”   裴琅想了想,弯了下唇,看起来?心情?不错:“回?去给福嘉庆生。”   配合上?人脸上?的笑意,只叫十八觉得见鬼了似的,他合上?嘴巴:“这个福嘉,是我认识的那个福嘉郡主?”   裴琅今晚心情?好,却也是有限度的,他将手上?的书简放下,撑着脸,和十八说:“还没睡醒么??练五遍剑法。”   十八如丧考妣,心说果然?今夜心情?好都是假象,明明中午还差点?殃及池鱼了。他领命,耷拉着脸出去了。   *   金銮殿内,宁公公大?气不敢出,小心地瞧着成?景帝的神色,又?望着底下跪着的人。   来?人是成?景帝亲卫唯一活下来?的,逃回?来?的时候半只胳膊都被射中,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郊北的匪贼,似乎还有他人相助,似是……”那活口停了下,估量着成?景帝的脸色,小心地继续说了下去:“前朝党。”   果然?,瓷器碎了一地,成?景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无论如何都压不下怒气,他质问:“朕养你们一群饭桶有什么?用?!”   话音刚落,他踉踉跄跄地从龙椅站起来?,拎起放在高台上?的剑,在影子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率先刺了一剑出去,将人捅了个对穿。   他平息怒火,宁公公立马手脚麻利地喊人把?尸体抬下去,劝圣上?道:“匪贼那边还有李都尉守着,陛下龙体为重,剿匪一事从长计议。”   “区区一个李都尉……”成?景帝眼睛一眯:“你以为他有什么?天大?的本事?”   宁公公不敢多声。   业前已查明,郊祭之事实属前朝余孽所为,是以,陛下多有顾忌,大?恨于?心,郊匪也是前朝党所为,陛下心口这根刺越来?越大?了。   成?景帝疲惫地合上?眼,门口的太监通传,说贵妃带八皇子来?见。   贵妃有意扶八皇子为新太子,已经往成?景帝这边吹了不少风,他这几日见到人就烦,挥手,示意让人滚,难得的想起裴琅来?。   他站起身,语气莫辨 :“去椒房殿。”   椒房殿是先皇后生前所住,先皇后薨后,陛下再没让新人住进去,这好端端的,往那头去……   宁公公打住思?绪,不让自己猜下去,吩咐底下人准备陛下出行。   *   马车颠簸,快要入京了,这段路是越来?越难走,十八钻进马车厢里,问裴琅:“殿下,要绕路……”   裴琅视线扫过来?,十八立马将声音压低,小声继续:“这条小路近,但不太安生,好像有匪贼……”   今日正好二十八,裴琅垂下眼思?忖后抬头,低声:“李都尉是不是在另一条道上?驻营?”   十八明白了,一边退出去继续驾马,一边腹诽——这么?抖得路,姜小姐怎么?睡得着的?   姜小姐本来?也没睡多深,迷迷蒙蒙还是听?到了动静,抬起眼来?,眸里好像还有没散干净的雾,看过来?。   裴琅替她将被子掖好,又?试了下她褥子里的暖炉,确定还热着,低声问:“吵醒你了?”   姜君瑜摇几下头,手指勾住他的,察觉到对方冰凉的体温,分他一半被子,问:“入城门了么??”   “还没。”裴琅回?她,贴贴人脸侧,垂下眼看她:“我一会去找李都尉,十八先送你回?姜府。”   “你用我的人越来?越顺手了。”姜君瑜打了个呵欠,对上?他有些意味不明的目光,想了想,虽说不知道十八的主子是谁,但他起码现在听?自己的啊。   于?是更觉得自己说的没错,放下心来?:“那你多加小心。”   裴琅展眉:“好。”   最后到李都尉的营地路上?遇见匪贼,所幸马车动作?快,没叫人追上?,却也花了不少功夫。   姜君瑜心有戚戚,问裴琅去做什么?。   裴琅想了想,还是坦诚回?她:“我毫发?无伤的回?来?,圣上?定心有猜忌,正巧京郊匪贼猖獗,是他心腹大?患,我剿匪归京,他起码面上?不能说什么?。”   姜君瑜觉得有些奇怪:“你们不是……”亲父子么?,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也觉得问出来?不合适,只是点?几下头,又?和他说了一句多加小心。   裴琅在营寨前下了马车,将守营的几个兵将吓得面面相觑,忙不迭带人回?帐内找李都尉了。   等到对方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姜君瑜才终于?收回?视线。   裴琅总算走了,知竹可算得了机会进来?车厢内,看到姜君瑜愁得又?玩那块眼熟的玉珏,忍不住问:“小姐,又?怎么?了?”   上?次家宴,姜老爷不让侍从跟在姜君瑜和元越身边,特地把?她支走,知竹始终记挂在心。   就是那次!她回?来?之后,小姐跟换了个人似的,拿着块眼熟的玉珏偷乐,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要不是知道元公子有点?钱全去买游记了,没钱买玉珏,她真要担心是不是小姐被元公子诓骗了。   问知竹也不一定知道,十八主子不知道是谁,但或许会有消息。   姜君瑜想,探出半个头问他:“十八,问你点?事。”   十八一颗心全放过去裴琅那边了,嘴上?含糊:“姜小姐直说。”   姜君瑜想了想,找了个适中的话题:“太子殿下和圣上?不和么??”   马车忽然?急急刹住,姜君瑜脑袋差点?撞上?前面的缘木,所幸知竹扶了一把?。   知竹气:“你会不会驾马啊?!”   十八心虚地摸摸鼻子,又?偷看一眼姜君瑜,小声:“宫廷秘事,那是我们能知道的……”   姜君瑜不信他,狐疑地和人对望。   十八一脸认输:“真不能说,普天之下知道的都没几个,全灭口了,血流了一地了,到晚上?,那些孤魂野鬼都出来?了,嘴上?念着我冤啊我冤啊……那就一个……”   姜君瑜打断他:“那我问,你同?我说是不是就成?了。”   十八原本编了好些鬼故事吓人,没吓到,又?要被套话,叹了口气,算是答应了。   姜君瑜抿唇,问:“圣上?讨厌殿下?”   十八想了下,半是点?头半是摇头。   “那……”姜君瑜皱着眉,企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是因为殿下生母?我记得是孝敏皇后……”   十八点?了下头。   孝敏皇后早亡姜君瑜还是知道的,只是这位皇后似乎出身平平,无人知晓,连长相都鲜为人知,在世时就常常告病不出门,姜君瑜隐约中见过一次。   当时年幼,姜君瑜已然?不记得了她的具体长相了,只记得她有一双极美的眸子,同?裴琅的很像……   她忽然?察觉到了片刻不对,然?后细究之后又?无从入手,只好暂且将此事按下,继续问:“那……”   十八却不许她问下去了,他跳下马,将马车拉了个弯掀开帘子,如释重负:“姜小姐,姜府到了。”   *   姜母这些日子身子好了不少,听?说女儿终于?回?京了,拖着病体也要看一看人。   姜君瑜也好些日子没见母亲了,窝进她怀里撒娇。   上?上?下下将她摸了一遍,确认没有痩,姜母松了口气,手指忽然?碰到一块硬物。   姜君瑜面色一僵,把?东西往里面藏了藏。   姜母朝她摊开手:“阿瑜。”   姜君瑜不敌,只好把?玉珏拿出来?。   姜父原本笑着看爱妻同?女儿的温情?,目光碰到玉珏的时候微不可查地顿了下。   “谁送的?”姜母还在那盘问,姜君瑜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拽着头发?发?愁。   姜父拍拍姜君瑜的肩,他皱眉,问:“不是同?你说了,好不容易替你把?这块玉搜罗了,要好好收着么??花了八百余两黄金,丢了卖了爹也抵不起。”   姜君瑜知道他这是给自己铺台阶下,立马将玉珏收起来?:“女儿知错了。”   姜母总算不在纠结姜君瑜的问题了,她柳眉一挑,虽在病中,气势却不减:“姜善中,好啊你,几百两黄金说用就用了!”   姜善中舍生取义,虎口中将姜君瑜救了出来?,等自己被夫人训完已经过了好久了。   出院子一看,姜君瑜果然?老老实实在书房等着自己。   他将书房门掩上?,语气陈述:“太子的?”   姜君瑜小心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姜善中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片刻之后,他终于?点?了几下头:“阿瑜要做太子妃么??”   姜君瑜被他挑破,自己先脸热起来?,用手扇风,咳几声。   看她这个反应,姜善中心里也有数了,他低头,神色不辨,最好总算点?了头:“不要太娇纵,两个人不要闹脾气,有话好好说。”   姜君瑜想,我一点?都不娇纵,也不会闹脾气,有话自然?也是好好说的,这应该和裴琅说才对。   “殿下呢?”姜善中又?问。   “和李都尉去剿匪了。”姜君瑜回?答,忽然?也有点?担心,不知道情?况如何,会不会有问题。   姜善中神色一顿,被姜君瑜捕捉到,她赶紧问:“怎么?了?是很危险么??”   沉默片刻,姜善中到底开口:“匪贼近万人。”   *   已经入夏,傍晚的余晖照在人身上?还是有些热意,迎面而来?的风也不见得有多舒服。   姜君瑜站在廊桥,来?回?踱步。   福嘉看她转来?转去,脑袋都痛了:“太子表哥能算计得很,少时只身闯什么?单于?的营帐还能全身而退,你就不用着急了。”   八字只有一撇的事,姜君瑜暂时没告诉福嘉,怕她看出来?,只好坐下:“我没着急!”   “好好好,我着急。”福嘉顺着她,自己站起来?,兜圈:“啊呀,表哥怎么?还没回?来?!”   她用眼神示意姜君瑜。   姜君瑜只好顺着她,装作?福嘉的语气:“你别担心!殿下能算计得很,少时只身闯东狄单于?的营帐还能全身而退,吉人自有天相。”   福嘉被她逗乐,刚要继续演下去,就收到了好消息。   小厮跑进来?,同?福嘉郡主说:“郡主!太子殿下突然?现身,同?李都尉剿尽了城郊的匪贼,现已被圣上?喊进宫了!”   姜君瑜眼睛一亮,福嘉喊人退下去,刚要和姜君瑜继续演,就看见对方风风火火地跑出郡主府:“下次再演!”   福嘉:……   下次还怎么?演这场嘛?!让他再去剿一次?   *   金銮殿的龙涎香熏得重,透过香料焚尽腾起的烟雾,李都尉只能看到神色不明的成?景帝。   裴琅起死复生。   成?景帝皱眉,很快又?松开,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跟前。   他上?上?下下将人看了一圈,很生疏地露出一个“慈父”的笑:“好在你平安回?来?了,还立大?功一项。”   裴琅神色不辨,只说多亏李都尉指挥有方,儿臣不过顺道经过,同?李都尉帮了点?小忙。   成?景帝问他如何获救,他说险些丧命之际,偶遇名?医,已经将名?医请去了东宫, 改日替父皇寻长生不老之良方。   成?景帝大?喜,听?他回?复无所纰漏,于?是将这事按下不谈,赏了裴琅一些东西,就让人退下了。   裴琅到东宫时,正巧在门外抓到一只姜君瑜。他拎着人的衣领拽进去,领到书房。   姜君瑜扑腾几下,发?现被他拽着走还挺舒服,不用使力,也就由着他了。   太子书房闲人免进,郑朝鹤正在看圣上?赏下来?的东西,看到裴琅和后面跟着的姜君瑜,面色一顿。   对上?裴琅的视线,识趣地走开了,末了,又?绕回?来?,小声:“我看殿下带回?来?那个棋盘,挺好看的,不若……”   “好啊,”裴琅答应得很痛快,他弯嘴角,和人好商好量“棋盘和你的命,只能要一个。”   郑朝鹤自讨没趣,摸摸鼻子走了。   “郑先生也喜欢下棋?”姜君瑜歪头。   “喜欢,但下得烂。”裴琅坐下,把?姜君瑜拎在,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隔空用手指点?点?远处的箱子,问她有没有想要的。   成?景帝送东西大?方,但送得也烂,都是一些姜君瑜不感兴趣的,她看了几下就兴致缺缺。   裴琅安慰她说带她去自己私库看。   姜君瑜有点?心动,但忍住了。   金钱与我如浮云。她想,又?问裴琅:“殿下明天去不去福嘉的寿辰宴?”   “去。”裴琅回?她,在里面挑了些好茶留出送去姜府。   “明日装不太熟,我还在想怎么?同?福嘉说。”姜君瑜惆怅,闺中密友成?了嫂子,可能叫人难以接受。   裴琅低下头,漂亮的眼睛看着她。   姜君瑜凑上?去贴了下人的唇,再飞快地跳开,她拉开门,走得飞快:“我回?府啦!知竹等我好久了!明日见。”   裴琅同?她说“明日见”,但姜君瑜落荒而逃得实在是太快了,也不知道到底听?见没。   他只好抵着唇笑了一会。   *   定亲王就福嘉一个宝贝女儿,生辰宴办得热热闹闹的,请了不少人。   王府的后花园也增设了好些摆设,看起来?倒是挺新奇的。   做寿星要早起打扮,福嘉困得不行,拉着姜君瑜去后花园散步,一下子就看了围得密密麻麻的人群。   林长风一下子看到她们了,跳起来?同?人打招呼,不用姜君瑜和福嘉多问,先说了情?况。   “大?将军幼子非要缠着太子殿下比赛拨筹击鼓,已经连输十五场了!”   姜君瑜对那人早有耳闻,任性无礼,打骂奴从,要不是投了好胎,犯的事都不知道够他死几回?来?。难怪一早上?没见到裴琅,原来?都怪他。   拨筹击鼓与投壶差不多,只是箭换成?了更短的玉筹,壶换成?了鼓。赢者可以将玉筹拿走,算是有意思?有彩头的热闹。   裴琅不欲再比,正巧定亲王派小厮来?找,他也就顺水推舟地退出了人群。   福嘉拉着姜君瑜上?前,兴高采烈:“表哥!玉筹分我几个玩玩!”   “想玩?”裴琅问,手指握着一把?玉筹,玉是白玉,可是同?他的手一比,难分哪个更白一点?,他问,目光看向姜君瑜。   姜君瑜眼睛发?亮,点?了点?头。   裴琅分了两拨,递给姜君瑜一拨又?将剩下的给福嘉。侍从在催了,他抬步走人,顺手轻微地蹭下姜君瑜的发?顶:“输了也无妨,随便玩。”   姜君瑜心情?大?好,气势磅礴回?他:“我连本带利给你赢回?来?!”   裴琅没忍住弯唇,配合她:“好,有劳姜小姐了。”   福嘉数了数手上?的玉筹,才五支,看向姜君瑜,有十支,刚有些奇怪,又?觉得这是表哥给自己莫大?的信任,于?是越发?有信心往人堆里扎。   *   解决定亲王的事后,裴琅脚步一停,又?绕回?了后花园。   人现在越来?越多了,裴琅随手招了个小厮,问他情?况。   小厮老老实实回?:“姜小姐同?郡主再玩筹,姜小姐输了十场。”   裴琅有些惊异,没想到姜君瑜真的能一个都不中,弯了下唇,没忍住笑了下:“其实能输十场也不容易的,让她玩吧。”   小厮顿了顿,似乎第一次见太子殿下这样笑,想了想,还是继续说:“福嘉郡主输了五场。”   裴琅的表情?一下顿住了。   他皱眉:“输这么?多?福嘉今天没带眼睛出门么??” 第22章   福嘉有没带眼睛出门姜君瑜不知道, 反正她应该没带。   最后一支玉筹仍然没中,她有?些扫兴,刚不想玩了余光就扫到一旁的裴琅。   眼睛一亮, 姜君瑜小步朝人走过去, 周围人多,裴琅怕把人挤到, 给她围出一小块地方, 手指点点她的肩膀,退出了人潮。   “那个好难。”姜君瑜见这边确实清净了点,稍微舒服了, 就开始和裴琅抱怨。   裴琅递给她干净的帕子擦手, 问:“还玩么?”   单方面?被欺负没意思,姜君瑜撇嘴, 拉长语调:“没意思, 不玩了——那?个好难,对吧?”   裴琅顺着?她话:“对, 很难,筹樽太小了,下?次换个大点的。”   “行吧。”姜君瑜答应, 手指伸过?去够了下?裴琅的掌心:“你送了福嘉什么?”   “一副南海珍珠头面?。”裴琅把人的手指抓稳,低头看?她的小动作,笑了下?:“怎么了?”   讨好应该也差不多了,姜君瑜想,又狗腿地上前用空出的一只?手给裴琅捶肩:“福嘉最近喜欢同人比试箭术,我寻了个久负盛名的师傅, 打?了一把上好的弓。”   裴琅听她说了一通——又是找师傅又是请人打?弓。心里隐约有?了点猜测,面?上却仍然是含笑看?着?她, 状作不解:“然后呢。”   姜君瑜眼睛一闭:“我没钱了。”   猜中了。   裴琅没忍住弯了下?唇,又在姜君瑜睁眼前及时收好,他说:“姜小姐不是决计不会败光姜府……”   姜君瑜听他这样说话就觉得他是在阴阳怪气自己?,她谨慎看?了一下?裴琅,到底没看?出什么其他情绪,只?好愤慨地将?巴掌往人面?前一伸:“太子表哥——”   太子表哥也把手搭上去了,他笑意收敛了一点,掌上略微使劲,姜君瑜没站稳,离他紧了一点。   闻到裴琅似乎换了一种香料,原本清新的竹叶香换成了有?点苦涩的皂角香,兴许少见,叫她不由自主偷偷闻了好几口,后知后觉发现有?点上头。   裴琅眉一抬,目光垂落在她脸上:“好啊,东宫的东西全给太子妃拿。”   “倒也不用这么多。”姜君瑜眼睛一亮:“不过?应该可以拿些墨宝去同我爹要钱……”   她心里盘算得好,空出的手一根根掰手指,看?能不能周转得开。   裴琅这时候忽然正色,好似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姜君瑜不由得紧张起来:“怎么了。”   裴琅只?是盯着?她,叫姜君瑜有?点摸不着?头脑,急了,手指一根根捏裴琅的。   “可是,”裴琅低头,离姜君瑜很近,气息越浓了,好似将?姜君瑜全盘包裹,一双眼睛漂亮又无辜地垂下?,叫姜君瑜看?了就头脑发昏。他继续:“除了孤还有?谁知道姜小姐是太子妃?”   美色当前,姜君瑜五迷三道,顺着?话:“那?你提亲先吧。”   裴琅微不可查地弯了下?唇角,没叫姜君瑜看?到,他好商好量地问:“找钦天监算过?了,明日和下?旬初一都?是好日子。”   姜君瑜终于有?些回神,开始后悔不乐意了:“这么急……我还没想好。”   裴琅于是又不说话了,握着?姜君瑜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条斯理地捏着?她的关节,看?起来再等她回答。   他眸光一动,眼睫颤了几下?,在姜君瑜看?得到的位置耷拉了下?嘴角:“孤知道了,姜小姐是轻薄了人又不想……”   “等下?!”姜君瑜把手挣扎出来,按住他的唇,恨恨:“裴琅!”   然而迟了一步,福嘉刚找不到姜君瑜人,从人潮里出来,好不容易看?到人了,要上去打?招呼,猝不及防听到这样的话,登时僵在原地。   几瞬之后,她反应过?来,三步并成两步站在两人之间,把姜君瑜手拽下?来,隔开两人的距离。气急败坏,连同胸膛都?起伏,又深谙这事不为外人道,竭尽全力压低声音:“你们说什么?谁轻薄了谁?”   然而两人都?不搭理她,裴琅是不想,姜君瑜是不知道如何说起。   最后,看?出姜君瑜的为难,裴琅伸手,将?福嘉的肩膀拨开:“你要叫……”   福嘉哪里见过?裴琅这副模样,当下?已然知晓了大半,她只?觉得滋味复杂,喏喏:“懂 了,我要叫嫂子的。”   裴琅没说话,姜君瑜伸手抓她手,刚要说什么,被福嘉猛扑上来,她装哭不掉眼泪,只?会嚎啕大叫:“你以后可是要同我一条道上的啊。”   姜君瑜有?些手足无措,刚要回抱她,福嘉就被裴琅拎着?后衣领离开了姜君瑜的怀抱,他弯眼睛:“不要压到你嫂子了。”   福嘉:……   她望一眼姜君瑜又望一眼裴琅,咬牙:“什么时候上门?提亲?”   姜君瑜刚要让她别提这话茬先。   就见裴琅皱了下?眉,视线落在姜君瑜脸上,一副为难模样。   他轻轻拽了下?姜君瑜的袖角,声音低低的,好似不敢大声说话一样:“明日可以么?太子妃。”   姜君瑜心头跳了几下?,刚要说“再考虑考虑”,就见福嘉猛推一下?裴琅:“不然呢!你还想什么时候?”   她只?好闭嘴。   福嘉难得翻身在裴琅头上作威作福——不知怎么回事,他今天难得对福嘉包容很多。   一定是过?生?辰的缘故吧?真想天天过?。   福嘉想,一脸心神驰往。   提亲日子也定下?来了,姜君瑜觉得还是不应该怎么操之过?急,脑袋一时晕乎乎的,加上确实因为裴琅那?个……叫人耳热的称呼,她用手背冰冰脸颊,借口说先去找父母商量,片刻也不留,临走?还不忘瞪一眼裴琅。   裴琅见好就收,没继续逗人,坦率地接受了姜君瑜的瞪眼,还弯唇碰碰人发顶安抚。   福嘉看?得怔忪,觉得真是世风日下?,不忍再看?,又不愿意放过?这个好机会,借机挖苦裴琅:“表哥什么时候同阿瑜亲近的?我怎么不知道?”   姜君瑜不在,裴琅没了好脾气,冷淡地瞥了她一眼,绕开人也打?算先走?一步:“表妹成日游手好闲,能知道什么?”   福嘉大受打?击,一时错过?最佳反驳时机,只?好咬牙看?裴琅走?远,心里纳闷:奇了怪了,今日不是生?辰么?   *   定亲王给福嘉办的生?辰宴热热闹闹的,直到深夜方结束,裴琅回到东宫先问郑朝鹤东西都?备好了么。   郑朝鹤前几日就收到裴琅指示,将?府中能拿的出手的地契、商铺、墨宝……都?整理好了,虽不理解,却自是回他,又同人说起正事:“郊祭那?些人供出了吴相。”   裴琅微微抬眼,不知是不是什么情绪,只?是看?了一眼郑朝鹤,手指下?意识捻上腰间的位置。   后面?发现玉珏早已取下?,又微不可查弯了下?唇,手指换而点桌:“圣上那?边知道了么?”   “刑部是我们的人,出了消息先往东宫递过?来了,圣上那?头应当还不知晓。”郑朝鹤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这才发现伴了裴琅二十?余年的玉珏不知所踪,纳闷。   他犹豫片刻:“殿下?的玉珏呢?可是丢了?派人找了么?”   裴琅心情应当不错,因为难得的答应了臭棋篓子的话,他说:“棋赢了告诉你。”   郑朝鹤哪里赢得了他,眉头一皱,心说裴琅应当有?自己?的打?算,于是不欲再知:“罢了,不知道也无妨。”   裴琅认同地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擦着?郑朝鹤肩过?。然后顿住脚步,侧头:“给太子妃了。”   哦,给太子妃了。   太子妃?!   郑朝鹤猛然醒神,看?他:“不是?!给谁?”   “太子妃。”裴琅好耐心地回他,又说:“我入宫一趟。”   郑朝鹤已经麻木了:“入宫干嘛。”   裴琅拉了下?嘴角:“想了想,还可以找圣上赐婚。”   郑朝鹤:…… 第23章   郑朝鹤真是活久见, 头一回想顶风作案,问问姜君瑜给裴琅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愁苦:“殿下!前朝也是这?么亡国的。”   前?朝有一名妓,前?朝皇帝南下巡游于其匆匆一瞥, 念念不忘, 将人纳进宫中,封为贵妃。   为博贵妃欢心, 前?朝南帝还?做了不少糊涂事, 然?而那名妓最后也没个好下场。   十八凑巧从门外进来?,闻言,连忙拉着郑朝鹤出去了, 他有些恼火, 低声:“殿下同前?朝昏君怎么能比。”   郑朝鹤自觉失言,懊恼。   十八才不管他这?么多, 照样问你:“何况这?些你都是哪知道的野事。”   “之前?看的。”郑朝鹤叹口气, 开?口:“算了,殿下自己看着办吧。”   “殿下圣明, 才不似那个昏君。”十八继续。   郑朝鹤跟着人:“是是是……”   *   姜府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侍从抬着好几箱宝贝往库房走,剩下的扫洒庭院险些同捧茶的撞上。   宫里刚传来?谕旨, 给小姐同太子赐婚,东宫那边后?脚就送来?了好几十抬聘礼,真是忙活坏了。   “小心点。”知竹稳住敬茶婢女手中的茶盏,嘱咐。   敬茶的小夏将茶给其他婢女送进去之后?拉着知竹,强忍着才没往里面探头,她好奇问:“成了么成了么?”   “自然?。”知竹低声:“那可是太子殿下。”   “真是太好了, 小姐要做太子妃了。”小夏双手合十:“我看东宫那边和陛下赐的那些宝贝可稀罕着呢。”   知竹还?没来?得及回她什么,又见她继续追问:“那小姐呢?小姐高兴么?”   知竹于是顺着她的话往下想了想, 姜君瑜嘴上没说什么,脑袋一直往箱里看,起码不是不高兴的。   她松了口气,刚要继续说下去,门倏的从里面打开?。   姜君瑜看到她们,一怔,低声:“你们聊什么?”   “聊太子殿下同小姐。”小夏知道姜君瑜待她们好,也同她亲近点,小声开?口:“很般配。”   姜君瑜的脸一下子通红。   她假模假样地咳嗽了几声,抬眼?:“是么?”   然?后?又扭扭捏捏地开?口:“有多般配。”   这?实?在是十分之难以?回答。小夏和知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她,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到一个好词。   “珠联璧合,天作之合。”   姜君瑜一顿,回过头去看,果然?是裴琅。   他负手立在一侧,眼?睛弯成月牙状,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   这?话可以?知竹说,可以?小夏说,总而言之,不能裴琅说。   小夏和知竹朝裴琅行?一行?礼,眼?观鼻鼻观心地往一侧去了。   姜君瑜又别别扭扭了,伸出一根手指点几下裴琅肩膀,不大?高兴:“偷听我讲话是么……和我爹聊完了。”   裴琅任她动作,末了将她那根手指攥进掌心,一下一下,很轻微地揉着,回她话:“没偷听,刚刚看你不在——聊完了,多谢姜大?人,他同意了。”   “同意也是多亏了我,”姜君瑜往自己身上揽功:“他自然?是要听我的。”   裴琅突然?不说话了,目光定?定?的粘在姜君瑜身上。叫她的心急促跳了几下,刚要问怎么了。   整只手掌就被人扣在掌心。   裴琅拉着她的手心,鼻尖碰碰,很诚恳:“那多谢姜小姐。”   裴琅说话间的温热气息扑进姜君瑜的掌心,那块肌肤于是烧起来?了似的,带着无端的特?意,燥得她耳尖好似都有些滚烫。   她一抬下巴:“不必。”   裴琅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姜君瑜想,自己明明也没说什么,但他好似很高兴的样子,漂亮的眼?睛里难得带上一点光,显得此刻的笑也是全由心中发出似的。   姜君瑜手掌往下压了点,正好遮住他的唇,她气急败坏:“不要笑了!”   裴琅于是将弯起的唇尽力拉平,一双眼?睛还?是带着丁点笑意:“太子妃好不客气,连笑也不给了。”   “也不要说话!”姜君瑜被他的话叫的有些燥,不让人说话。   裴琅扣着她的手,真的不说话了,只是眼?睛黑沉沉地看着她,和聘礼那块上好的墨玉很像。   姜君瑜于是败下阵来?,小声问他:“婚期定?了么?”   “下月末有个大?吉日,”裴琅很耐心地将方才同姜善中商量的内容一一说给她听。   姜君瑜就陪他在庭院里兜圈子,过了一会,她指指远处的廊桥:“我第?一次姜府那碰到你,你都没有同我打招呼。”   裴琅一副认错模样,将握进去的手揉了几下,问:“想听多少次,现在给你补回来?。”   姜君瑜转移话题,眼?珠一转,又想到一个事:“你还?觉得我娇气么?”   裴琅显而易见的怔忪了片刻。   她于是扫兴地撇嘴:“觉得娇气也没用了,玉佩都给我了,圣旨也下来?了,总不能收回去。”   “没有。”裴琅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娇气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想了想,然?后?说:“你娇气也很好。”   姜君瑜合理怀疑他在用那些甜言蜜语糊弄过去,但是她真的很吃这?套,于是大?人有大?量地不去管裴琅话里 到底是真情多一点还?是假意多一点,只是说:“我怎样都好。”   裴琅弯一下嘴角,看她得意洋洋的表情和动作很容易开?心起来?,勾着人的手又说:“下旬要陪父皇夏猎,现在不聊这?些好不好。”   “不聊这?些说什么。”姜君瑜又撇嘴,不乐意了:“那太子殿下找可以?同我聊的吧。”   太子殿下果然?早有准备,他想也没想地问:“会想我么?”   姜君瑜膛目结舌——大?庭广众的,讲这?些?!   她怒目而瞪,耳垂泛红:“不会!”   裴琅伸手过去,说是给她耳朵降温,然?而指尖揉了几下,却让耳垂更烫了,红得像血玛瑙似的,他手又白,衬出几分叫人说不明道不轻的感觉。   裴琅将视线从她耳垂移开?,视线最后?找了个空角落放着,他问:”真的不会么?”   “那想一点点吧。”姜君瑜很好说话,又问:“我那只信鸽还?记得怎么回姜府,送你了!”   有信鸽就方便飞鸽传书了,姜君瑜美滋滋地想,紧接着就被人扣着手腕拉进一个少人经过的廊下,轻轻地凑到她唇侧点了下。   很快,稍纵即逝得叫姜君瑜几乎以?为是一场错觉。   她干瞪着眼?,然?后?对上裴琅一副无辜的神情。   他说:“我会很想你的。” 第24章   圣上给姜府小姐同太子殿下赐婚的消息不胫而走, 裴太子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婚事自然得以议论纷纷。   姜君瑜这一趟出来, 都听到不少人在聊着了。她撑着脸, 一只手指沾了水,点在桌面上写无意义的字词。   “表哥才走几日, 你这就不高兴了?”福嘉朝她挤眉弄眼。   圣上亲临夏猎, 太子随行,已经去了三四日,还没消息。   姜君瑜咳几下, 正色:“没有。”   “真没有假没有?”福嘉不信, 端起茶盏喝了口:“你到底是不是出来陪我的?看起来兴致缺缺。”   “自然是陪你的!”姜君瑜说的义正言辞:“这段时间闷在府里都要?不会?动了。”   她前几日终于搜罗着一副上好的檀木,用来刻木雕正合适, 照着幼时同师傅学的, 歪七扭八刻了个小人,废了好多功夫, 大功告成巴不得出来透透气。   “木雕给我看看。”福嘉郡主金枝玉叶,没见过人亲自雕这玩意,好奇。   姜君瑜没带出来, 带出来也不会?给她看——实在太丑了,拿不出手。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总之?就是不乐意:“……御酥铺出新点心了?去看看?霓裳铺也递话?说进?了一批上好的绫罗,不知怎样?……”   福嘉果然被吸引:“好啊好啊……”   话?没说没茬,知竹匆匆从外?面进?来:“太子递信到了姜府。”   福嘉招招手,将?人屏退, 继续:“据说是当下时兴的,夏日里穿也不闷。”   姜君瑜抬头?, 眨眼往着人。   福嘉同她一对视,就知道她有所求:“怎么?”   “我派人将?御酥铺和霓裳铺的新玩意都送到姜府……”她恰好止住了,也不说话?了,眨巴眼望着人,眸光清凌凌的,好似一汪春水。   没辙,福嘉服软,无奈地同意:“成成成,回姜府吧。”   *   福嘉在一侧看送来的莲子酥,是不是还要?拉姜君瑜同她一起试这块莲子苦不苦,那?块又好不好吃。   姜君瑜试了几口,没尝出什么区别,谨慎回答:“这个甜而不腻,那?个清新甘甜,都很好。”   福嘉总算放过她了,姜君瑜找了个角落,拆开信纸。   往姜府的信有两?封,一封往姜善中书房去了,还有一封就到了姜君瑜手里。   姜君瑜偷偷让知竹比过,姜善中那?封薄一点,于是更加得意。   拆开信,里面却不全是信纸,间或混着一片碎花瓣或是打?磨成圆片的羊角。   圣上一行前日到的营地,傍晚就开始了狩猎,猎物最多者?有彩头?。然而裴琅不喜欢出这种风头?,羊是狩猎途中遇到的。   那?片羊角摸起来光润亮泽,上半边缘有些凹凸锋利,裴琅在信里说叫她带着防身。   花瓣则是营地附近一颗老树掉的,山里温度更低一些,已经入了夏,那?树才生芽开花。夏风一过,花瓣随风意飘荡,看起来好不壮观。   裴琅在信里猜测。   姜君瑜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想必也会?喜欢这块地方?,于是折了这一片花瓣给她。   ……   信里絮絮叨叨写了很多,同裴琅见面他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话?可说。   姜君瑜想,没忍住笑了一下。   福嘉马上探个头?过来:“写了什么?这么高兴?”   姜君瑜将?信纸揉了一下,收起来,摇头?晃脑:“不告诉你。”   “嘁。”福嘉小小声说,又同她聊起幼时的事。   裴琅幼时很不爱写那?些孝义廉德的申论,夫子说他的文章有形无神,言之?有物而实感?泛泛。福嘉实在想不到他能写出多怀情的信,干脆也不看了。   姜君瑜松了口气,小心地将?信纸叠好,想了想,提起笔,打?算给人回信。   *   营地周遭围了不少侍从,旗子在猎猎的夏风中舞动摇曳。   连着赶了许多天路,圣上一到营地就龙体抱恙,今下午的比试于是暂由太子代行。   裴琅令下,世子贵族纷纷御马而行,很快不见身影。   算算时间,还有三个时辰的空余,裴琅颔首,想起在林子东角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兴许会?有合姜君瑜心意的好木。   “殿下!”郑朝鹤刚凑完热闹,发现裴琅人要?走,心中猜出他要?做什么,怕人一会?又不见了,连忙喊一声他:“照理是要?跟过去看看的。”   太子殿下公务繁重,出来一趟夏猎还要?去照顾孩子似的跟那?些贵族,防止他们起冲突有失颜面。   裴琅不大高兴,压了眉,脸很臭。   郑朝鹤心虚。   太子殿下最后妥协,他兴致缺缺,在朝臣面前又只能扯了几下嘴角:“那?便跟上去看看。”   马匹在林子中穿梭,没等远处的幼鹿反应。裴琅很快地拨了一支羽箭,搭弓,很快将?剑破空射出。   箭羽被动物的鲜血染红一片,濒死的幼鹿鼻子发出粗糙而急促的喘息。   身旁的侍从于是干脆利落的上前,替太子殿下将?猎物收起。   猎物也猎了,便做今上午的彩头?。裴琅命人先将?幼鹿送回去,正要?离开时听见极小声的抽泣。   声音又轻,所幸裴琅武功高强才能听到。   他眉头?一皱,视线往哭声处示意。   身侧的侍从于是小心翼翼地在林子中移动,唯恐打?草惊蛇。   圣上夏猎之?地,又有猛兽出落。莫说其他猎农,就连那?些文臣也难进?。   裴琅眉头?一压,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林府公子被压得极惨地出现。   他哭丧着脸,气息奄奄,大半个身子被落石压住,脊背上血肉模糊,见了人,气息微弱:“太子殿下,救我……”   *   圣上的营帐里熏着浓重的药味,御医进?进?出出,替换下圣上额前汗湿的巾布。   裴琅进?时他正巧转醒,见了人,嘴里发出几个“嗬嗬”的音节。   裴琅收回视线,一双眸子平静无波,和御医说:“陛下要?开猛药。”   御医一惊,连忙跪到在地,同人讲猛药多伤龙体,然而成景帝心意已决,他艰难开口,似乎也是在安慰自己:“有、有神医在,无妨。”   什么神医,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什么医学典籍一问三不知,钟御医心说,然而这人是殿下找来的,现在又颇得圣上青睐,于是只能隐而不谈,应话?退出去了。   “钟御医。”裴琅突然喊住了他。   钟术后脊一凉,紧接着布上绵密的冷汗,他叫苦不迭,接着听到裴琅笑着继续:“巾帕湿了,换一条吧。”   钟术连应话?,上前将?圣上额前的汗帕换了条新的,心中思忖裴琅的用意,不作声地退出去了。   成景帝眼神示意帐内所有人都退出去了,最后用目光命裴琅上前。   裴琅垂着眼,静静地看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丑态。他上了年纪,又忧思过度,老得很快,重病之?下脸色惨白?,狼狈不堪。   “你想要?的朕都给你了……”他气若游丝,闭眼时眼尾隐约有莹光:“守好裴家的天下不行吗。”   裴琅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仿佛真的为他的行为感?到不解:“常王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弟。”   成景帝手指艰难地往前够,终于碰到裴琅的指尖,然而入手一片冰冷,比他的还冷还冰,叫他欲收回。   然而裴琅抓住了他的。   他的手指按在对方?掌心的穴位,点着却不真正下手,叫成景帝一颗心惴惴不安。   “不过常王确有私 谋,”裴琅一副很苦恼的模样?:“陛下怎么处置呢?”   成景帝闻言,焦躁不安,身子摇动,试图劝说裴琅:“他要?什么?护朕、护……”   裴琅不想听下去了。   他松开对方?的手,看着对方?的目光冰冷而平静,让成景帝想起了他的母亲:“夜已深了,忧思过度伤身,陛下早些睡吧。常王之?事会?有下落的。”   他起身,吹灭了离成景帝最近的一盏烛,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袍,准备出去。   兴许是到了夜里,又兴许是因为刚刚的裴琅太像那?人了,叫成景帝一时之?间忆起旧人,他不禁开口:“你这么恨朕,是因为母亲早逝吗?可你母亲的重病,药石罔医……”   裴琅不耐烦的皱眉,打?断他:“怀昭八年六月十?日。”   成景帝的脸色一瞬变得灰败,他一点点蜷缩起身子,望着前面人的背影:“你都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早知如此不当留你……”   “不,”裴琅回身,和他客气笑笑:“圣上想要?长?生不老,就一定还是会?留我的。”   营帐外?忽然一阵惊雷,劈开半片夜色,裴琅没在继续说下去了,只是顶着一片风雨出去了。   *   那?一夜同样?是个雷雨日。   成景帝想,女子的裙袍都湿透了,摸到手里一片寒凉。   他至今想起来隐约觉得有些难受——不知道望意是不是也作呕了许多年?   他的巴掌贴上对方?冰冷的肌肤,有种与蛇交涉的痛感?,生怕不经意被咬一口。   而后,夏日的惊雷来得快,一片白?光照亮了自己身下人的脸。   那?张漂亮的、此刻毫无生机、怨怼的脸。   唯余一双眼同自己很像,叫成景帝错愕自己的眼原来怨怼起来是这么恶毒的神色。 第25章   夜半时下?了一场雨, 还带着夏雷,惊得?姜君瑜醒来一次望了半天窗外的雨水才又沉沉睡去。   结果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   知竹给人挽发,看她困得?哈欠连连, 劝人:“小姐再多睡会吧。”   姜君瑜立起根手指, 和她说不行,今日难得约了福嘉出门。   昨日?约了人没聊到几句就回来了, 今日?总不能再爽约。   然而等她收拾好了之后, 往门外没走几步,姜君瑜就被拦了下?来。   几个小厮一脸为难:“小姐,老爷说这些日?子没事就不要往外跑了。”   这可不行。姜君瑜皱眉, 和他们?商量:“我是同福嘉郡主一块出去的, 还带了护卫,总不会出什么事。”   “老爷说京中?不太?平, 我们?也不好违逆他。”几个侍从匆匆说完, 生怕姜君瑜为难他们?似的,身子一转, 不再多说什么了。   姜君瑜有些恼——哪里不太?平了,昨日?还好好地逛完了大半个京燮,也没见有什么意外。   然而无论她再继续说什么, 那几个侍从定定地待在原地,打?定主意不动半天。   没办法,姜君瑜只好先离开?,又叫婢女先去定王府递话,自己跑去找姜善中?了。   *   书房是重地,姜善中?不喜有人在书房围着, 是以周遭的侍从都被他屏退,只剩下?自己和妻子。他将传来的信件展开?又合上, 眉头皱起来,踱步。   姜夫人被他转得?脑袋晕,将信笺抢过来,放在桌上一拍:“又在想什么!”   姜大人妻管严,摸摸鼻子:“我看那几个亲王皇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昨日?太?子殿下?还同我传信——常王有异心,谁知道夏狩会不会已经动了什么手脚……”   他话没说完,忽然听到门板轻微地动静。   “谁在外面!”姜善中?眉头一压,快步上前,还没抬起手,门板先一步从外面推开?。   姜君瑜抿着唇:“我都听到了……”   和人大眼瞪小眼,姜善中?终究服软,先一步将门拉开?,让人进来。   没等他追问姜君瑜怎么回在这,姜君瑜就先发制人:“果然传给你的信有秘密!”   姜善中?脑袋也开?始痛了:“什么叫秘密?!这些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管的么?”   “怎么不是了?”姜君瑜撇几下?嘴,躲到姜夫人身后,梗着脖子继续:“我好歹是将来的太?子妃,这些事我不能知道么?”   京中?不安稳,加上裴琅或真或假叫人难以摸透的心,姜善中?这几日?睡得?不安稳,脾气也很快急起来。   “你知道有什么用?”他隔着姜夫人,虚虚地拍了她一下?:“你以为嫁入东宫是你一个人的事?整个姜府的命运全系你一人身上,你同我说,你知道有什么用?”   脑袋瞬间充血,姜君瑜只觉得?全身上下?大半的血液全往头上冲,反而叫她稍微有些镇定下?来了。   她松开?紧紧攥住姜夫人衣袖的手指,吸口气,然而没等她彻底冷静下?来,姜善中?已然气急败坏,进一步递刀子:“我看你也别知道了,安安心心做待嫁太?子妃好了,太?子妃是你,裴琅好算计,我们?既然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无论如何?再不能反水了。”   冲上脑袋的血液忽然冷却下?来,姜君瑜只余一颗心在跳着,她竭尽全力才能把?思绪一点点扯回来,然后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爹觉得?我只是裴琅的算计么?”   姜善中?表情忽然凝固,好似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面上懊恼一瞬,很快收回神色,他挪开?视线:“没有,爹同你说笑的……”   姜君瑜艰难地弯了下?嘴角,结果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干脆拉平,她说:“我不喜欢这个笑话。”   姜夫人知道自己女儿不高兴了,摸摸人的手背,宽慰:“你爹哪里知道这么多,他瞎说的……”   姜君瑜自己也不知道,裴琅对?她究竟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到底是不是为了得?到姜家全心的抵力相助。   她垂下?眼皮,捋顺自己纷杂的思绪。   姜善中?说错话,也不好意思再开?口,摸摸鼻子刚想找个由头把?姜君瑜叫走,门外恰好传来探子的秘信。   姜善中?眼睛一亮,忙开?门,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探子跪地:“常王连同复国党,反了,挟天子,囚太?子,在落鹤山养育亲兵,业已准备往京燮来了,京郊的御林军没有虎符,尚且不敢轻举妄动。”   三人被这平地惊雷吓了一瞬,刹那之间尚且未反应过来,姜善中?先一步从怔忪中?回神,他讷讷:“剩下?的半块虎符太?子出行前交给了我……”   姜君瑜紧跟着回神。   利用又不是裴琅亲口说的。她想,真心或假意,总要他自己说了才算。   此?时此?刻,她只能听到自己因为裴琅紊乱的心跳声,就已经绰绰有余了。   于是,她松开?姜夫人的手,朝姜善中?展开?巴掌,认真而诚恳:“爹,虎符给我,我去落鹤山找太?子。”   “胡闹!”姜善中?回神,避开?她直直的视线:“要去同太?子交涉,怎么着也轮不到你。”   姜君瑜没有应话,目光仍然望着他。   然而姜善中?心中?也知道,常王在裴琅和圣上身上没找到虎符,定然知道他们?留有后手,对?进出猎场的人必然严加搜身,要么武功高强可以避开?数千亲兵眼目,要么反其道而行之,叫常王猜不出,只有这两个法子可以同裴琅取得?联系。   而且这人还要值得?姜家和裴琅的信任。   姜君瑜逻辑清晰,一字一句同姜善中?说其中?利弊,执拗而认真,叫姜善中?恍然,他的女儿也已经长?大到有了自己的想法,到愿意为了一件事、一个人冒险的年纪了。   *   为了更?好的攻入京燮,也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常王挟天子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姜府探子机灵,才将消息传回来。   马车摇摇晃晃,福嘉千娇万贵,往日?老早就头晕脑袋痛了,此?刻却正襟危坐,一双手浸润了汗,她呼吸急促,要靠着姜君瑜时不时的轻拍才能稳下?心绪。   姜君瑜摇身一变,成?了福嘉郡主的贴身侍女,不怎么熟练地给人奉茶。   定王也随着圣上一同夏狩了,倘若要去猎场,没了谁比福嘉有更?充足的由头了。   可饶是这样,她也还是被门外的看守拦了下?来。   那几个是常王的亲卫,被主子嘱咐,不得?让任何?人入内,于是“客客气气”地将福嘉原路返回。   尽管一颗心还没有平稳,福嘉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慌张的时候。她握紧姜君瑜的手腕,稳住心神,像往常一般,做出一副蛮横娇纵的模样:“怎么?我父王都大病不起了,我这个女儿还不能进去看他一眼?你们?别太?过分!信不信我这就将你们?通通赶出去。”   “郡主。”姜君瑜作足样子,假模假样 拉她一下?,余光打?量那几个亲卫的神色。   他们?面上果然有一瞬犹疑,面面相觑之后好似终于作出决定,推开?半面篱栏:“定王的帐篷是那顶珊瑚红的,郡主一会随奴才来,可不要走错了,圣上这些日?子心情不佳,可是要受罚的。”   福嘉松了口气,扬一点下?巴:“那是自然。”   她扶着姜君瑜,迈了半步,刚要进去,猝不及防被人喊住。   “福嘉?还真是你。”常王皮笑肉不笑,拉一下?嘴角,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   福嘉果然心下?一慌,握着姜君瑜的掌心已然汗湿,脚步不稳,多亏半边身子被姜君瑜撑住,才叫她不至于被人看出露怯。   “皇兄病了?我倒是不知道。”他迈步朝这边过来。   姜君瑜皱眉,垂下?头,一副乖顺模样,希望常王不要认出自己。   所?幸,常王的注意力全在福嘉身上,他问:“有御医随行呢,你跟着来有什么用?”   姜君瑜早料到常王会这样问,同福嘉准备了许多,总算有用,福嘉视线回闪了下?,叫人拿出一封家书:“圣上身子不康健,御医自然要跟着他,我父亲生病有什么能使?唤人的。毕竟这不比京燮。”   那封家书是福嘉身侧那个擅仿笔迹的婢女所?出,所?幸没有意外,常王翻了几下?,实在没有看出什么蹊跷。   “再说了。”福嘉胆子大了点:“我带了好多老参来,宝贵得?很,自然不想假手于人。”   常王放回信笺,拉拉嘴角:“猎场危险,福嘉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算是拒绝了。   福嘉气得?不行,脑袋昏昏沉沉,下?一步不知道该如何?做是好了,刚要往姜君瑜那边看求救,另一道声音跟着响起。   “福嘉?”   常王妃身子弱,夏日?也穿得?多,面色苍白,大抵因为见了熟人,此?刻难得?有几分红润:“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你了。”   福嘉略微松一口气,撒娇:“爹爹病了,我想来看看他。”   常王妃弯唇,露出一点笑:“我刚从那回来呢,你爹也想你,茶饭不思的,本来就病着,更?消瘦了。”   福嘉立马眨几下?眼,挤出几滴泪:“我也很想他,只是皇叔好似不叫我进去。”   常王妃微怔,视线朝常王看过去。   对?方皮笑肉不笑,到底退了半步:“没有的事,福嘉,去吧。”   姜君瑜和福嘉见他妥协,忙不迭跟在常王妃身后。   然而常王妃好似真的只是将人带去定王营帐,一路上没再多说什么。   姜君瑜用余光小心地找着裴琅兴许在的营帐,心急如焚。   “有眼线,别看了。”常王妃步子停顿几瞬,落了张帕子,捡起来时正好擦着姜君瑜身侧,她低声。 第26章   姜君瑜眸光一闪, 定下心来?,不再打量,跟着人进了营帐。   营帐内的地龙烧得热, 姜君瑜精神又紧绷着, 一进去立马出了一身薄汗。   定王没什么大事,受伤只是小借口, 那点伤痛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福嘉一见到人就扑上去, 眼里含泪的同他说自己有多么不容易。   常王妃静静地站在一旁,时不时拿着帕子掩唇,轻咳几声, 面上仍是毫无血色的模样。   她视线从福嘉那边收回来?, 最后落在姜君瑜身上,犹豫片刻, 朝她走了一步, 握着对方的手:“我知道你,姜府小姐。”   姜君瑜被她寒凉的手冻了一刹, 反应过来?下意识回握住,眸子里却一副警惕模样:“王妃说什么呢?奴婢是福嘉郡主?……”   “我不会同他说的。”常王妃打断,她眼尾泛起一点红晕, 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我帮你们,也是有事相求。”   常王妃算是看?着福嘉从小长大的,福嘉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快步上前,问:“我知道刚刚多亏叔母,不然我们定然进不来?, 只是皇叔现今的心思实在叫我们不得不警惕。”   常王妃咬唇,齿间露出一点血色, 她眨了下眼,泪珠顺势掉下,她身子弱,现在所幸身侧的贴身婢女扶着才能勉力站稳。   姜君瑜于心不忍,怀里拿出帕子,给?人捂捂眼睛,又塞去她手心。   握着还带着热意的帕子,常王妃总算找回了点心神,她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我知道他想?谋反。”   几人面面相觑。   常王妃一家满门忠烈,战死沙场,她虽体弱,却有一颗刚强心,不必家中其他人差。   果然,她继续:“先前拦不了,现在也拦不下,我知道,圣上殿下他们必定留有后手。我可以尽力帮你们,所求不过是饶了我们一家一条性命。”   谋逆是大罪,就没有谁能逃过株连九族的。   姜君瑜垂下眼皮,没有马上应话。   腕上忽然被人握着,她一惊,常王妃已经跪在了地上,她面色病恹恹的,脸上的色彩只有一双通红的眼,看?起来?楚楚可怜。   “求……”   姜君瑜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了起来?。   她抿唇,最后闭了下眼:“我同你们问问吧。”   *   常王对常王妃敬重?有加,虽说这?些日子谋略大事,却也没短缺她什么,她在营地里还算自在。   福嘉那边定然有眼线盯着,姜君瑜和常王妃的贴身侍女换了行头,总算得以避开眼线,在傍晚有了机会脱身。   脚步声急切而嘈杂,姜君瑜步子迈得快,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周遭的侍从见她往这?来?了,果然立起剑,不许人再多往走一步。   “我是替常王妃找她掉了的玉簪子的,怎么?你们真?是好大的气?性,这?都?要拦我?”   姜君瑜伸手,意思意思地推了下他们横挡在自己前面的剑鞘。   “常王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入此半步。”侍从不为所动。   料想?到会这?样,姜君瑜白了两人一眼,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簪子是常王与?常王妃的定情物,常王妃食欲不振,晚膳都?没用下多少,耽误了王妃康健,你们最好担得起。”   话落,她也不纠缠,恶狠狠地瞪两人一眼,扭头就打算走。   常王妃和常王伉俪情深,得罪不起,又是这?么重?要的物件……侍从面面相觑,退了半步:“姑娘容我们请示下王爷。”   “好啊。你们去吧。”姜君瑜点几下头:“正巧王爷这?会子在王妃营帐里,王妃听了你们拦我,免不得又要忧心,想?着自己孤苦一个人,身边的亲近都?被你们这?种?刁奴为难了。”   她话说得不客气?,那几人果然被唬住,面面相觑许久,最后在领头的颔首下,还是讪笑地放人进去了。   “姑娘最好快些,也别为难我们。”其中一个殷勤地给?人拨开一处的杂草,讪讪。   “嗯。”姜君瑜扬几下下巴,一副不想?同人多费口舌的模样,矮身看?地下。   她装得像模像样,那几个侍从盯了她一会也不再多看?了,继续站岗。   姜君瑜余光看?到他们不再注意自己,揉了下有些发酸的腰,小步地往深处走去。   *   圣上同太子的营帐在营地西?南角,不少侍从逡巡,守卫森严,要将这?一小块地方围得密不透风。   姜君瑜何曾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在角落里待的脚都?蹲麻了,生?怕轻微的动静就引得他们注意,大气?也不敢喘。   终于等到夜色降临,今夜月色暗淡,正好给?了她便?利的条件,姜君瑜估算了下裴琅会在的营帐,打定主?意等人巡视空档就往那顶蓝帐里碰碰运气?。   月光惨淡,给?人的影子拉出长长一道,姜君瑜耐心地数着数,总算等到巡视的一列亲卫绕开这?片地方,她猫起身子,脚步轻快地往帐篷走去。   心跳得快要跳出喉间,她连呼吸声都?停滞下来?,不时看?几下影子,生?怕影子露出暴露自己的位置。   穿堂风过,她才惊觉自己的衣裙都?被汗湿了一背,粘腻腻的。   然而就是这?阵风,来?得忽然,她的半片衣裙连同着被挂在灌丛的树枝上,走动间发出轻微的撕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显然。   姜君瑜下意识闭了下眼:完了。   远处的巡卫果然发现不对劲,拿着火把就往这?头过来?。   烛火一闪一闪的,她听到远处几声呵斥,浑身上下被人塞了一块冰似的,手指泛白,浑身都?在轻微地战粟着。   脚步声越发近了,姜君瑜仿佛被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好像落入猎人铺网的小兽,只能察觉到危险一步步靠近,无力地挣扎。   肩侧忽然被人扣了一下。   那个侍从拨开一处草丛,却见里面半点动静也无,只剩一只受惊的兔子,黑夜里用一双通红的兔眼望着他。   大晚上的,真?阴恻恻。他拍拍身上的鸡皮疙瘩,扭头就走了。   鼻端是有些冷的香料,浑 身重?新待在温暖的营帐里,轻而易举就叫姜君瑜的心一同冷静下来?。   她的血液好像又重?新涌动了起来?,只是手指尖端还是有些发冷发颤,仿佛暂时丧失了感受温度的能力。   察觉到姜君瑜僵硬的四肢,裴琅垂下眼皮,取了个暖炉给?她煨着,等人一点点缓过来?。   姜君瑜没有给?他等自己缓过来?的机会,她脚还定在原处,身子已经扑上去了。   裴琅被忽来?的动作弄得微怔,下意识伸手把人拽进怀里。   裴琅身上温热,心跳平稳,带着源源不断的暖意朝她传递过来?。   好似在沙漠里跋涉了许久的人终于见到了绿洲,姜君瑜原本不想?哭的——来?这?是自己主?意,原本也没什么委屈的。   只是裴琅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看?过来?,就足够叫姜君瑜想?掉眼泪了。   裴琅看?了人一会,到底先叹了口气?,弯腰把人抱了起来?,找了个角落坐下,让她大半个身子缩进自己怀里,暖炉给?她靠着怀里,手圈住她的,给?她暖手。   姜君瑜默默地掉了会眼泪,又全蹭到裴琅衣服上,小口地呼吸着空气?。   裴琅低下头,唇碰碰她的眼皮,又用指关节把她的眼泪擦掉,语气?很不熟练地和缓下来?:“怎么来?了?”   正事当前,姜君瑜缓回神来?,把藏得严严实实的虎符拿出,小小一块,落在她手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没有散干净的水润,她说:“给?你送宝贝来?的。”   裴琅没有马上接过,只是顺着她的手指,一下下给?她揉着,问:“宝贝受苦了么?”   姜君瑜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歪了下头,实在没忍住,手指伸直,狠狠地戳他掌心:“我说正事呢!”   裴琅和她说对不起,又用脑袋凑过去,轻轻地抵住她的:“累么?”   姜君瑜感受了下,往他怀里又近了一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坦诚:“有一点点。”   “……没想?到你会来?。”裴琅忽然说,眸子里的神色叫姜君瑜识不清,只觉得墨沉沉的,像藏在平静底下的汹涌,好似要将她包裹住。   姜君瑜抿唇,摸不透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好慢吞吞地用额头撞他锁骨,把人那里撞成一块绯红。   裴琅没反应,用手心揉她额处。   动作轻柔,但姜君瑜其实压根没撞痛。   她揪住对方的领子,脑袋撞几圈,算是先服软:“我有一点想?你。”   意料之?外的回答。裴琅忍不住微怔。   他低头,下意识就开口了:“真?的么?”   “……假的!”姜君瑜撇嘴。   裴琅弯下唇:“好,那我真?的很想?你。”   姜君瑜抿唇,又开口,又抿唇,最后脑袋扎进去:“烦死了。”   裴琅应该是笑了的,喉头滚动,胸腔有些轻微的战粟。   “虎符拿着。”姜君瑜不想?见人,脑袋歪进他怀抱里,一只手空出虎符朝他那里递过去。   裴琅却没接,他沉默片刻才继续:“我留有后手,倘若虎符到不了手里,还有别的法子。”   虎符到不了手有很多原因,兴许姜家靠不住,带着虎符令择良木,又兴许虎符兜兜转转入了常王的手里,反正总有或多或少的由头。   成景帝多疑善猜忌,裴琅又何尝不是,他习惯将所有都?留有一手,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他人。   姜君瑜拽着他的头发,一时失了轻重?,扯下几根。   她反应过来?,松开手,望着掌心的发丝。裴琅的头发和他本人不一样,头发柔顺而软,倘若本人也是这?样就好了。   姜君瑜眨几下眼,叹了口气?,在裴琅猝不及防的时候屈起膝,贴上他的唇畔。   好似被饶恕了罪过的囚牢,裴琅好半天没有动静,难得顺从地被姜君瑜撬开唇齿。   还很不熟练,姜君瑜磕到他的唇了,血腥味伴随着吻进入两人的口腔,一时之?间分不清什么味道更重?一点。   “殿下,常王那边……”郑朝鹤推开营帐的遮布,昏暗的烛火下,只能隐约见到亲昵的两个人影。   郑朝鹤眼疾手快地又将遮布放下去了。   “我先出去走走!”郑朝鹤心虚懊恼,隔着遮布,怎么着也想?不明?白,裴琅前二十?多年就没和谁亲近过——哦,那个姜家小姐兴许算一个,怎么从汴梁回来?一趟还变了这?么多。   然而姜君瑜听到动静了,她飞快地后退,就要从裴琅怀里起身。   结果裴琅扣着她的腰肢,总而言之?,没让人起身。   姜君瑜干瞪眼。   裴琅给?人顺毛,把人遮得严实,他冷不丁开口:“什么事?”   郑朝鹤站在外面犹豫了许久,做出决定,在被裴琅报复和禀告事情中犹豫。尽责的郑大人最终还是推开门。   他咳嗽几声:“常王那边出了事,说是福嘉郡主?冲撞了常王妃,王妃受惊,将福嘉郡主?扣在营帐里不许出。”   “福嘉也来?了?”裴琅低头,问缩在怀里的人。   姜君瑜丢不起这?个人——被郑朝鹤抓到自己同裴琅在营帐里亲昵,还不如叫她罚抄书。   于是,她干脆利落地闭上了嘴,垂着头点脑袋,就是不抬头。   郑朝鹤越看?人越眼熟,刚要近一步,就被裴琅斥停。   “孤知道了。”他摆手,示意人退下。   郑朝鹤摸不着头脑,又担心误裴琅的事被他事后报复,摸摸鼻子,退出去了。   “出去了,太子妃可以抬头了。”裴琅顺着人的下巴,没忍住捏了一下。   姜君瑜含糊,听到对方话里轻微的笑意:“……不要……算了。”   “后面怎么办。”她挣开裴琅不老实的手,巴掌扣进去,看?到自己和他契合的掌心,有种?奇妙的安全感。   裴琅的十?指修长,比姜君瑜的正好长出一个指节,屈起来?的时候弯出漂亮弧度,连上面的茧都?叫姜君瑜觉得好看?。   “明?日我拿着虎符去找刘将军,局都?已经布好了,剩下的都?布置好了,郑朝鹤会处理,你待在营帐里,好么?”他应姜君瑜的小动作,屈起关节,握好她的手。   姜君瑜点几下脑袋,又打了个哈欠,说:“好啊。”   精神长期高?度绷着,姜君瑜泄下劲来?,浑身软趴趴,有点无力,连打了许多个哈欠。   “困了?”裴琅把她抱起来?。   失重?感叫姜君瑜有片刻清醒,然而又很快被困意裹挟。   裴琅把人面对面环抱着,他长得高?,看?起来?挺拔而高?,然而手臂有力,抱着姜君瑜的时候很轻松,叫她放了很多心。   “想?睡了。”姜君瑜蹭了下他的锁骨,发现自己把他撞红的地方,有些心虚又有些心疼,凑上去给?他吹了吹。   “不痛。”裴琅回她,脑袋低下去,抵住她的,和她交换亲昵。   “我下次轻一点。”姜大小姐犹豫了一下,觉得实在不好叫他觉得自己是个很粗鲁的人,认真?同他说。   裴琅又笑了。   他眉眼弯起来?的时候像新月,眼尾微微上挑,和勾人心魂的狐狸精没什么区别。姜君瑜伸手,碰碰他的眼睫。   “睡吧。”裴琅把人放到床上,又给?她掖被子。   裴琅大抵在这?睡了很多晚,被褥上面沾染了很多他的味道。   混着冷调的清香,夹杂着一点点竹叶味道,是很容易叫人心安的味道。   姜君瑜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还记得自己是鸠占鹊巢的,很艰难地张口,带着半点调笑:“太子殿下睡哪?”   裴琅从柜中取出新的被褥,就地放下,他弯一下眼睛,伸手捋姜君瑜头发:“给?你守门。”   “啊。”姜君瑜慢半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挣扎起身,迟疑片刻,抿唇,绕了好大一个弯:“夜里好凉的,一床被子够么?你受寒了我不会负责的。”   “地上烧了地龙。”裴琅撑起半边下巴,饶有兴趣地看?她的小表情。   “会起风。”姜君瑜又说。   “被褥厚。”裴琅回她。   这?人。   姜君瑜鼓了下嘴,也不来?软的了,放只脚下去,微不可查地踢了几下裴琅的膝盖:“你再和我说一句?”   裴琅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他手指还带着温意,姜君瑜的脚踝有些微凉,碰到的时候她被烫得下意识缩了一下,接着被裴琅进一步扣住。   他力气?大,虽然没使什么劲,却叫姜君瑜挣脱不开。   姜君瑜放弃,也跟着弯腰下去看?他:“怎么不说话?”   “不是太子妃同我说不要说话么?”裴琅弯眼睛,带着笑意。   “哎呀!”姜君瑜气?,脚又蹬了一下。   裴琅服软,松手,自下而上地看?人:“我真?不睡,你早点歇。”   姜君瑜眨几下眼。   裴琅没忍住,叹了口气?,起身,亲亲她的手背。   怎么还亲手背啊 ……   姜君瑜觉得手背都?带上了热意,灼得她心也滚烫滚烫的,耳垂后知后觉绯红。   她用被子一卷,盖住自己的脑袋,缩进去被窝:“我明?早要用早膳的。”   “好,想?吃什么?我让人送来?。”裴琅应话。   “想?吃……”姜君瑜又困了,连带了好几下呵欠:“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   裴琅答应她:“好。”   姜君瑜又乐,因为太困,语气?含含糊糊的,带着浓浓的倦意:“这?你都?信?我吃桂花糕就好了,最好还有一碗酒糟圆子,没有的话……”   她话没说下去了,人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   黑夜中,裴琅站在她床前,静静地看?了好一会人影,给?她掀开一点被子,手指摸上她的脸。   姜君瑜的眼睫长,随着呼吸轻微地颤着,扫在裴琅手心,有痒意顺着巴掌蔓延到心里。   叫他莫大的有了一点柔软,顺着四肢百骸进了全身。   烛火灭了干净,一室静谧。   “很想?你。”裴琅说。   **   姜君瑜第二日是睡到日上三竿的,营帐里实在暖和,又接收不到太阳光,叫她一时模糊了时间,差点没醒来?。   还是门外等了许久的婢女实在忍不住了,掀开帘帐进来?确定人的安危,才让太阳光短暂的进来?,叫姜君瑜短暂醒来?。   她迷迷糊糊,刚要开口喊裴琅,才发现他已经不知所踪,只好身子缩进被子,小声问进来?的婢女:“裴琅不在?”   “太子出去了。”进来?的婢女替她布菜,又端洗漱的东西?进来?给?她用。   姜君瑜抬头看?——果然有桂花糕和酒糟圆子。   “这?是什么馅的?”她洗漱完,眼睛发亮,手指指了下。   “花生?芝麻……”一个婢女端着碗上前,低声。   忽然,一柄匕首从她袖中递出,寒光微闪。   另一个婢女眼疾手快,率先发现不对劲,将人蹬开,将姜君瑜护在身后。   变故忽生?,叫姜君瑜吓得张张嘴又说不出一个字。   那个刺客只身一人,裴琅剩下的几个婢女都?是有身手的,很快将她制服,那人见袭击不中,咬了藏在舌下的毒药,自戕了。   临近的婢女牢记裴琅的交代?——好好照顾姜小姐,见那刺客自戕了,猜测姜小姐见了这?种?场景不舒服,先同人把眼睛捂住了。   姜君瑜被温意覆住,一颗心总算有点松下。   视线模糊,最后听见身侧的婢女同她说:“这?就找人同太子殿下禀告,姜小姐宽心。” 第27章   营帐开的?帘子少, 于是白日都要燃一点烛,才能恍若白日。   姜君瑜推开话本,撑着下?巴, 问裴琅:“落鹤山不是有片漂亮的林子?”   裴琅略微颔首, 伸手抓住她的?,晃几?下:“你想去看?”   “你不想去么?”姜君瑜瞄他一眼:“我不怎么想。”   裴琅于是没说想或不想了, 他点几?下?头。   唉。姜君瑜心里?叹了口气, 眼珠转了一圈,问人:“虎符交出去了么?你还有什么事么?”   “交出去了,常王占淮江以北, 这几?日连下?暴雨, 水涨潮高,钦天监说明日放晴, 届时再一举攻下?。”裴琅一面说, 姜君瑜一面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推开,沿着他的?掌纹画几?下?。   “那你……”她绞尽脑汁, 没想出什么别?的?话。   最后手抵成拳,不轻不重地往裴琅掌心使劲捶了一下?,舒展眉目, 很无奈的?模样:“我是想问,你就没有什么自己要做的?事了么?”   裴琅掌心倏的?收紧,将?她的?手全扣在里?面,一双眼睛眸色沉沉,却也只是盯着人看,什么话也没说。   姜君瑜有颗宽心, 前?日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给她的?阴影不过过眼云霄,很快便散了。裴琅患上的?后遗症却比她要更深。   他已经整整两日没有离开姜君瑜十步以外, 传上来的?文书全放在营帐里?,连姜君瑜都看了不少——不少还是朝廷密事,她真的?很担心自己会因为知道太多被杀人灭口。   也是前?日,裴琅以虎符,号令驻守落鹤山附近的?王将?军,常王且战且退,一路撤到了落鹤山附近的?淮江以北。   姜君瑜猜测那场刺杀兴许是常王做的?,可能一开始只是想刺杀裴琅,只可惜裴琅不在,不能空手而归,只好拿了她开刀。裴琅在查,只可惜那刺客自戕太快,线索寥寥无几?。   裴琅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不知道怎么回她。   然而他一双漂亮的?眼睛只是看着姜君瑜,就足够叫她服软。   “好吧。”姜君瑜认栽,手指微屈,在他巴掌上做了个下?跪认输的?小人:“你要跟着就跟着好了。”   太子殿下?高兴了,他弯一下?眼睛,和她说晚上叫小厨房做了姜君瑜喜欢的?酥皮糕。   为了酥皮糕,姜君瑜觉得自己还能挣扎下?忍受几?□□廷秘事。   *   钦天监还算有点本事,第?二日果然是个大晴天。   攻进宜早不宜迟,于是裴琅难得放开了姜君瑜,虽说还是吩咐了许多亲卫守在她待的?营帐附近。   天方蒙蒙亮,姜君瑜迷迷蒙蒙中感?受到被人碰了一下?脑袋。很轻,稍纵即逝,叫她以为还是在梦里?。   再睁眼,就看到了穿着得当的?裴琅。   他替姜君瑜把掀开的?被子重新掖好,担心手太冷,避开姜君瑜伸过来碰他的?。   “……什么时候能回来。”姜君瑜没让他避开,率先伸手抓住他的?,含含糊糊问。   结果果然被冰的?缩了下?脖子。   然而脖子缩了手却没松,将?他的?手拉进被子里?暖一下?。   “未时?”裴琅不确定地开口,感?受她掌心的?温意,源源不断的?,好似他整颗心,连同血液也都暖和起来了:“回来给你带板栗酥?”   “好啊。”姜君瑜点几?下?头,又开始困了,想了想,却还是勾着人的?手抬起来,唇畔很快地贴上去他的?手背。   复而分?开。   “大捷!”她说,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松开手,脑袋钻下?去被子里?:“好了,我继续睡了……”   裴琅微怔,另一只手的?手指摸上那块温热的?肌肤,感?受到一颗心饱涨酸涩起来。   他隔着被褥拍拍人,动作轻柔。   *   常王狼子野心却空有大志,联合复国?党却连对方的?底也没摸透。   复国?党自郊祭后被歼剿了八成,剩下?的?两成起不了什么风浪,打肿脸充胖子,同常王说他们?人多势众,实际上只是一盘散沙了。   常王被耍,气得不行,开始内乱,裴琅没用多少功夫就直取了他们?,一营帐内全是逆党,常王瘫坐在最中央,旁边是病恹恹,哭得眼眶发红的?常王妃。   剑刃划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铮鸣声。   裴琅将?剑扔给一旁的?侍从?,垂着眼看缩成一团的?其他逆党,好像在发一个长久的?呆。   郑朝鹤咳了几?声,小声问他:“殿下?是在想怎么处置吗?常王留不得……”   裴琅这才回神,抬眼看了他一眼:“不是。”   “那是在想怎么同圣上交代?”郑朝鹤继续猜测。   “不是……”裴琅又否认了,他点几?下?头,看起来真的?有在很认真的?思考,最后说:“孤在想落鹤山附近有哪家?糕点铺的?板栗酥不错。”   郑朝鹤:……   他干巴巴地转头,面无表情:“没有。”   想了半天无果,裴琅觉得还是把附近的?糕点铺子全买了试试吧。做好打算,他颔首,示意侍从?将?逆贼都扣押下?去。   常王妃身子弱,跟纸片似的?,起来时身子摇摇晃晃,经过裴琅身侧时他忽然皱眉。   裴琅垂下?视线,将?目光落在她的?十指上。   她的?指甲长,可能因为体弱,连十根指甲都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   他同郑朝鹤交换了个眼神,对方领命退下?。   *   “难怪查不出个所以然,原来蹊跷在常王妃那。”郑朝鹤将?包裹严实的?匕首往案上一扔。   那匕首是前?几?日刺杀姜君瑜的?刺客用的?,刃上泛着灰败的?青色,有剧毒。   连同刺客自戕咬的?毒药也是它,只是所含剂量不同,匕首上的?剂量很轻,不至于叫人立马致死。   所幸这毒药气味独特,有淡淡的?迷迭香味,才叫裴琅在常王妃身上发现了。   他摩擦着指关节,神色有些不虞。   “板栗酥也带回来了。”郑朝鹤啧啧几?声,将?他吩咐的?事一件件做好,最后向人邀功:“大患已除,近日我看上了一把好棋……”   裴琅点几?下?头,算是应了。郑朝鹤自然乐不可支,确认他没别?的?要吩咐了,哼着曲开始准备回京的?行李。   刚从?战场出来,裴琅身 上尚且还有浅淡的?血腥味,他思考了一下?,到底决定先去梳洗。   等?浑身的?血腥味散得干净了之后才推开营帐的?帘子进去。   姜君瑜已经起了,正在对着一个匣子研究。裴琅走到她面前?她才回神。   “我都听说了,胜了!”她笑起来,眉眼弯成月牙:“是不是可以回京了?”   “对。”裴琅回她,下?意识又想找人的?手拉着。   姜君瑜任他拉了,听到他语气几?乎有些迫切开口:“钦天监说下?月下?旬有个好日子。”   好日子是什么好日子,姜君瑜自然猜到,慢半拍的?“啊”了一声,耳垂烫得厉害,故作镇静:“这样,我同爹爹说一下?。”   “好。”裴琅又回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用手指一点点蹭她的?腕骨,感?受她温热鲜活的?脉搏。   “木雕。”姜君瑜将?刚刚宝贝了许久的?匣子交出去,明明很紧张还故作随意:“我随便刻刻的?,殿下?看……”   裴琅没有看,他认真而诚恳:“喜欢。”   姜君瑜抿唇,小幅度地遮住翘起来的?嘴角,然后问人正事:“常王一家?怎么处置?”   裴琅有很明显的?怔忪,像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能留她们?的?命么?”姜君瑜想了下?,还是决定全盘托出:“常王妃帮了我们?大忙,想要换她们?一家?的?性命。”   裴琅很不走心地拉了下?嘴角,想通了一切。   常王妃常年病恹恹的?,看起来不问世?事,最没城府,实际上心多有考量——譬如担心软的?不行,姜君瑜没能成功求情,特地找刺客给她下?毒,为的?就是拿捏把柄。   双管齐下?,贪心不足蛇吞象。   太久没有得到回应。姜君瑜拽了下?裴琅的?衣袖,觉得求人应当是有些求人的?态度,于是半边身子靠过去,给他一个拥抱。   裴琅刚洗漱完,身上漫着一点潮冷的?水汽,叫她不自觉在对方怀里?缩了一下?,继续问:“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裴琅低头,对上她清凌而干净的?眼。   最后还是不想叫姜君瑜知道伤心。   于是垂下?眼睫,笑了一下?:“那就放过他们?吧。”   姜君瑜开心了,脑袋抵住他的?锁骨蹭几?下?:“那……”   “不留活口,隐诛。”   裴琅的?心声平静而冰冷,好似迟来的?冬雪,将?姜君瑜冻了个彻底。   叫她不自觉畏缩了下?,惊诧而莫名,抬起头,却发现裴琅还是那副带着笑意的?表情。   她没忍住,颤了下?身子。   裴琅伸手给人拉了件外袍披上:“冷了?”   姜君瑜强颜欢笑,有些僵硬地从?他身上下?来:“是有点,我去加衣。”   她说,垂下?眼睫,遮住莫辨的?神色。 第28章   姜君瑜第二日当真得了风寒。   实则是在想裴琅的事, 直到半夜也没?能睡去,被夜半的风冻风寒了?。   所幸随行?有御医,姜君瑜病也不重, 不想耽搁回京, 撑着精神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裴琅吩咐人给姜君瑜热了?许多暖手炉,又给人加了?不少?衣物。   他?伸出手, 想要扶着姜君瑜先上?马车。   兴许是精神不济, 姜君瑜神色恹恹,手指想要碰上?去之际忽然想到那些没?由头的心声,又忍不住狠狠颤了?一下?手指头, 慢吞吞地将手收回去了?。   “我想起好些日子没?找福嘉聊闲事了?, 想同她坐一辆马车。”   裴琅没?有马上?接话,垂着眼看了?一会自己伸出去的手, 然后抬起眼, 缓慢地眨了?几下?眼,同姜君瑜对视。   眼睫下?的眼珠如墨一般, 好似见不到底的漩涡。   叫姜君瑜一瞬心慌,担心他?是不是看出什?么。   然而裴琅最后也只是弯了?下?眉眼,命身?侧的侍从将给姜君瑜准备的被褥、糕点, 从自己的轿辇换到福嘉郡主的马车里。   姜君瑜觉得一颗心好似被装进火焰里,担心它的存在灼伤自己,又怀揣万一可能觉得它兴许只是虚张声势的温暖。   她飞快眨几下?眼,不想想怎么多,道了?声谢就利落地上?了?福嘉的马车,脑袋塞进旁边的被褥里。   然而被褥也是裴琅准备的, 落鹤山暂且找不到其他?的新被褥,这是他?在营帐用的, 上?面还附着着一点对方身?上?的气?息,又叫姜君瑜想起那些好的坏的的拥抱。   “怎么不去同表哥一起?”福嘉将被子拽开,让她头露出来,挤眉弄眼:“我莫名其妙拐走你,不会被他?记恨吧……”   姜君瑜欲言又止,最后戳一下?被褥,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她:“裴琅不至于吧……”   福嘉觉得她这话来的古怪,不想看她郁郁寡欢样,同她聊起其他?话茬。   姜君瑜兴致缺缺,不想扫她兴,艰难地打起精神。   *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姜君瑜病得快,走得也快,回京时已经好全了?,同福嘉串好口?供,不想让姜父姜母着急。   圣上?前些日子明明还奄奄着,兴许真的是猛药的缘故,面色重新红润起来,颇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   姜君瑜避而不见裴琅许多天,原本就不在同一马车上?,加上?她有意无意地躲开,一连四五日也没?和?人说?上?几句话。   今日回京,裴琅要入宫同圣上?商议处置逆党,于是将人送到姜府就要入宫了?。   姜君瑜踢了?一脚石子,看它滚来滚去,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它一样,落不着实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她垂下?眼,手指攥了?下?衣裙,歪了?下?头朝后面望去。   离姜府不过?咫尺之距,裴琅似乎也没?想到她这个时候回头,面上?微怔,然后弯下?嘴角,给人露出一个笑。   初秋的阳光很温暖,照下?来的时候叫人身?遭都?带上?了?一点光圈,叫此刻的裴琅看起来有点温柔。   然而温柔兴许是虚幻的,只是秋光恰好的一时错觉,像很多次的言不由衷,表里不一。   姜君瑜想,突然很想问他?到底能不能同自己说?真心话。   远处的铃铛晃荡,发出清脆的声音。   天子近臣手持金铃,催促人早些入宫了?。   姜君瑜将思绪拉回来,连同那一点聒噪的心跳声也被压得严实,她小幅度地冲人招手,得到了?裴琅很不熟练的回复。   直到最后一点人影也看不见了?,裴琅收回视线,手指碰上?木头的边缘。   木头的触觉同玉石的大不一般,事实上?,裴琅花费了?许多时光才叫自己适应了?新配饰。   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姜君瑜这几日的心不在焉与避之不及,这种奇怪的感觉像一层薄薄的雾,遮拢在心头,是叫人很不高兴的感觉。裴琅没?有办法去找到原因,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能徒劳地等待姜君瑜泄露一点通向正确答案的法子。   仔细想来,可能是胜战当日,可是那日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事?   *   郑朝鹤很少?得以进裴琅的私库,他?喜气?洋洋地抱着自己新得的棋盘,前脚刚迈出库门,后脚就被人拦住。   他?麻木地盯了?人一会,到底败下?阵:“怎么了??又有什?么事?”   十八清清嗓子,从袖袋里抽出一张纸条。   他?慎重:“殿下?给的。”   裴琅此时此刻怕是在御书房同圣上?商议正事,有什?么急事不能回来再说??   郑朝鹤心中大骇,脑子已经想了?许多个答案。   圣上?厌弃太子,决心废太子?裴琅九死一生,很难回东宫了??殿下?即刻就要篡位?   他?被吓得手心渗汗,冷汗都?糊到自己的宝贝棋盘上?了?。战战兢兢地接过?纸条,郑朝鹤干巴巴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一只眼闭一只睁,确认纸条里面的内容。   然而纸条上?只列了?一串京城出名的糕点铺子名,然后又跟了?一句话,叫郑朝鹤去将每铺的板栗酥全买回来。   郑朝鹤:???   他?将信纸往十八手里一塞,尚且留有一分残念:“你是不是拿错了??”   十八心说?绝无可能,然而郑朝鹤神色不似作?假,于是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没?仔细看内容,只是匆匆一瞥:“这字迹一看就是殿下?的……再说?了?,我怎么会传错。”   郑朝鹤剩下?半颗心于是也死了?。   他?将纸条揉成一团,想扔掉,又不敢,只好悻悻地收好了?。   “怎么了??”他?的怨气?太深重了?,十八不由多看了?一眼。   “你知道商纣王怎么亡国的么?还有周幽王的前车之鉴……”郑朝鹤幽幽开口?:“倘若这些都?不算,前朝刘氏外戚当权,她 姜家……”   十八不想听他?稀里糊涂说?一堆,捂住耳朵,拒绝:“你应当同殿下?讲,而不是在这对我发脾气?。”   郑朝鹤呼吸几轮,调息静气?,最后:“我倒是想说?这不是怕被他?打出去么?”   十八点头,同意:“那就不说?了?。”   然而不说?也不行?,郑朝鹤面色更难看了?,十八搞不明白他?到底想怎么做,懒得同一把年纪的老头做知己,同人飞快地告了?别,用轻功轻轻巧巧地挂在树上?继续数叶子了?。   再聊下?去可能要被郑朝鹤拉过?去下?棋了?。   数叶子都?比同他?下?棋有意思。   郑朝鹤望了?眼还在数叶子的傻子,到底幽幽叹了?口?气?。   *   姜君瑜最讨厌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被夫子押着去习字的杂房,小小一间?,不见天日,连面窗户也没?有,只能练字练字,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还有一个就是姜善中的书房了?。   姜善中的书房同习字房实在是南辕北辙。   他?有点文人自轻,书房堆了?数不清的名人墨宝,养了?许多摆设的花,开了?许多窗户,看起来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了?。   难能可贵,只是姜君瑜第一次主动?同姜善中在书房手谈。   姜善中下?得一手好棋,把姜君瑜杀得片甲不留。   然而她在此刻没?救地发现——这个时候她还竟然还在想裴琅和?爹爹谁会略胜一筹。   察觉到姜君瑜的走神,姜父连吃了?她大半的棋面,最后只剩下?几枚分布伶仃的残棋。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姜君瑜撇嘴,对上?姜善中凶巴巴的眼神又弱弱地闭上?嘴了?。   姜善中回心转意,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笑,问她:“阿瑜有事么?”   姜君瑜却又不吭声了?,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推了?下?最临近自己的一颗黑棋,然后没?由头地问:“爹,倘若姜家只是一届无名小流,那有和?不同呢?”   姜善中沉默良久,没?有出声。   他?知道姜君瑜一向是个主意大的,她幼时随祖父走南闯北也是喜欢将事事都?排得很好。大了?有了?属意的人,也想要知道同人的真情有多少?,假意又有多少?。   然而世间?事哪能样样都?合人心意的?   他?抿一下?唇,只回:“爹早些年一直留京,知道太子的事也不少?,更不希望你嫁入东宫,帝王权术,机关算尽,最后我们只落得一场空。”   姜君瑜最讨厌他?讲这些大道理,现在发现自己依旧不喜欢,只是从前听了?会不高兴,会气?急败坏,然而现在听了?好像只是有点酸和?涩。   顺着心露出来的小口?一点点往上?冒,最后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姜君瑜于是又不说?话了?,她点几下?头,好像忽然不知道要问姜善中什?么了?。   姜善中也不愿见女儿难过?的模样,劝慰:“然而真心或假意,你才最清楚。”   姜君瑜心说?,原本我是应该最清楚的,只是现在好像成了?最不清楚的那一个。   她皱起眉,又舒开,最后将棋盘一推,就要走人:“不同你下?棋了?!我去找福嘉玩。”   那盘残棋姜善中还没?解开呢,就被女儿稀里糊涂毁了?,他?也难受,皱着眉捂着心口?好一会,骂骂咧咧将人赶走:“快走!别碍你爹的眼了?!”   姜君瑜在人面前洋洋得意转了?好几圈,知道看到姜善中真的要拿戒尺了?,连忙捂着脑袋跑了?。   确认人追不上?来,姜君瑜这才松了?口?气?,刚要回闺阁歇一会,迎面撞上?一个十分面生的婢女。   她从姜君瑜身?边擦过?,半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往人手里塞了?一只荷包。   荷包里的纸条也简单,给了?一串院子的名字。   *   这院子修得大,又精巧细致,姜君瑜翻进去都?废了?不少?功夫,还险些被底下?巡视的侍从抓到。   她推开门,在一侧见到了?常王妃。   她面容槁然,越发憔悴了?,一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润泽与光彩,死气?沉沉的,见到姜君瑜的时候,难得有了?一点反应,眼睛里流出一点莫名的情绪。   她见到姜君瑜,反倒激烈了?,大半个身?子想要贴上?午。   姜君瑜分了?她一只手,给她攥住。   常王妃这个时候倒不像那个病恹恹的人了?,力气?出奇的大,握得她手臂一片绯红,常王妃带在手腕上?的红玛瑙珠子链也在,磕的都?有点青了?。   “常王、夫君……”然而常王妃半天也说?不出来出来一个完成的句子。   姜君瑜轻拍她的背,叫她冷静点。   常王妃一双眸子发红,要落下?眼泪:“他?死了?……”   姜君瑜的动?作?一滞。   “我是不是也要死了?。”她突然问,语气?里有很淡的情绪,她只是追问:“不是说?会同我们求情的么?”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穿堂的风从窗子里灌进来,不过?确实可以透透气?了?。   “快走吧,我只能引他?们离开不超过?一刻钟,侍从要回来了?。”常王妃语气?平淡。   姜君瑜一颗脑子浑浑噩噩,只好接受了?她的提议,又一次翻墙出去了?。   知竹在她一侧接应不到,看到姜君瑜平安无事才松口?气?。   姜君瑜仍然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蹲在原地,直到脚有些发酸发麻才站起来。   她一刻也不离,挨了?半个时辰后,终于看到那院子运出一架白布。   随着侍从走路而轻微摇动?着,最好已经发冷的手再也坚持不住,从布里滑落出来。   正好卡在床沿,露出一点鲜红。   是上?好的红玛瑙。 第29章   姜君瑜回来的时候七魄都丢了三魄, 把房里里里外外的侍女吓得不行,给人又是奉热茶又是拿热巾帕捂的,总算将她僵硬的身子捂暖和起来了。   她艰难地动弹了下手指, 眼珠轻微转动了下, 落到知竹身上,她声音压得低低的:“都退出去?。”   周遭的侍女难得见她这副模样, 没?了主?心骨, 却还是都抿唇退下了。   知竹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能感受到自己被姜君瑜攥住的手覆上寒凉湿润,是姜君瑜出的一手冷汗。   “小姐。”她低声。   姜君瑜好似终于回神, 她缩一下脖子, 手也飞快松开,只是一颗心仍在狂跳不止。   她站起身, 想坐下, 又到底扶着桌子没?动作。   身上带的饰品因为剧烈的动作撞击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吞咽了口口水, 手指一点点碰上腰际的玉佩。   玉是好玉,冬日都温热,摸在手心有淡淡的暖意传来。   半晌, 她将玉珏紧紧握在手心,好似终于有了点反应,推开门迈大?步。   “刚从外面回来,小姐歇一会吧。”知竹赶紧追上去?。   姜君瑜没?答应,唤了前面的侍从:“备马车,去?东宫!”   *   裴琅为什么要将常王妃赶尽杀绝?是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么?亲叔伯尚且如此, 其他人呢?   倘若有一天,姜府不再为他所用, 是不是……   姜君瑜不敢再想下去?。   裴琅的温和、有礼、谦顺……这些美德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罩住,于是外面的人只能窥探到这些,他也不会将其他东西流露。   可是感情不需要网罩,应当是全心全意而无所保留的。   姜君瑜自小接受足够的爱和关怀,不接受裴琅或真或假的情意,也不想费劲全力去?猜测他的用心。   她有足够的勇气,需要自己去?找只此一个的肯定答案。   马车在东宫停下。   姜君瑜几乎是没?等停稳,就踩着小梯下了马车,她一路顺畅的进了东宫,却到底还是被挡在了正厅。   “姜小姐。”这是未来的太子妃,东宫的女主?子,东宫的侍从不敢慢待她,同?人好声好气:“殿下与郑先生?在书?房议事,小姐先用些糕点……”   “不吃。”姜君瑜打断她,突然好似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似的。   她原地转了几下,想坐下,又担心下一瞬裴琅会从门外进来,而迟迟不敢移动。   最?后,她脱力似的,松了口气,好像现在才有些松劲,很慢地直起身:“我去?外面透透气。”   *   因着太子喜静,书?房是东宫最?隐秘的地方?,在小角落里,周遭种竹木众多,还有一泽小湖,僻静而幽深。   “哈,吃了。”郑朝鹤落了颗白子,将他的黑子一块除掉,喜不自胜。   裴琅只是扫了一眼棋局,他懒得再看?,一只手将兵书?翻页,另一只手远远隔着就用内力甩了颗黑子下去?。   郑朝鹤被他这一步难住,抓耳挠腮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想偷偷移子, 于是伸个脑袋过去?凑热闹。   “嚯,汉泗之战。”郑朝鹤感叹:“天乐帝软弱无力,外戚当道?,那?个吴将军也不是个东西,才叫这战输得回天乏术。”   “左手。”裴琅出声提醒他,表情淡淡,另一只手又翻一页。   难不成长三只眼?真是神了。   郑朝鹤自讨没?趣,撇撇嘴,松了左手上的棋子,正色:“说到外戚……姜家?……”   裴琅淡了一天的表情这个时候总算有了点不同?,他弯一下眉眼,语气危险:“不该说的就别挂嘴上了……”   然而做幕僚的就是要规劝主?子。郑朝鹤内心怵他,面上硬着头皮,继续说完:“姜家?盘根错节,一朝不除,恐后患无穷……”   一朝不除,后患无穷……   这八个字好似长在了姜君瑜脑子里似的。原本她只是打算透透气,于是将周遭的侍女都被支走。结果没?想到东宫的书?房反其道?而行之,大?隐隐于市,在草木丰盛的地方?。   姜君瑜一时不察,反应过来想走的时候,耳朵比脚先捕捉到了“姜家?”的字眼。   她想要去?听裴琅的回复,是赞赏或者训斥,或是置之不理?姜君瑜不知道?,也丧了知道?的机会。   她一时不察,惊慌失措之际,脚先踩空,落到了上面滚动圆润的石子,落入了秋日里冰冷的湖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过来,严严实实得好似一张网,将姜君瑜盖得密不透风。寒意一寸寸钉进去?没?一块骨头里,叫她不知道?是秋日里冰冷湖水的错还是那?句叫人心神震骇的话。   短暂的几瞬过后,她被呛了一口水,窒息挟裹了她,姜君瑜这才短暂而迟钝地反应过来。   紧接着手臂扑腾,身子却越发地往下沉……   “落水了!”终于有侍从发现,在湖畔边惊骇大?叫。   她隐约看?到裴琅推开了书?房门,往湖里看?来。   秋日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微有些刺眼,叫姜君瑜看?不真切。   不知道?裴琅此刻的目光会是怎么样的。   他会说什么?   姜君瑜没?由头地想起了自己上回落水时看?到的。   那?极凉极淡的一眼。   叫她四肢生?寒,骇然不能动。 第30章   姜君瑜始终记得?那天, 裴琅将漂亮而艳丽的红绸递到自己面前,脸上被红绸映出浅淡的绯红。   他的眼常常是覆盖着一层冰似的,仿佛什么情绪都没办法搅进去, 而那一刻, 有足够明亮的光,叫姜君瑜以为自己见到了月亮, 承认他兴许不是一块冰, 是有情绪会偏爱自?己的人。   然而往后的许多?瞬间,总有数不尽的潮水罩住她,在同她说, 裴琅冷心冷肺, 同姜家联姻,不过是他最稀疏平常的一步棋。   那条廊道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黑漆漆的, 姜君瑜只能看到裴琅的背影,她动?唇, 想追上去,问他——有没有一刻,是有短暂真心的?   可是她跑得?再快, 好像也没有办法知道答案。   耳畔边一直有轻微的动?静,搅得?姜君瑜思绪始终飘荡在空中,落不着?实处,最后只能望着?那点?光一点?点?碎掉。   鼻腔稀薄的空气好像被进来的湖水席卷一空,叫她不能呼吸半分,最后在难以的喘息中醒来。   入目之中就是自?己房内熟悉的祥云帘帐顶。意识回神, 姜君瑜手指艰难而轻微地动?弹一下。   紧接着?被人攥紧,用得?力气极大, 好似再也松不开。   裴琅低头,终于和她对上视线,他抿唇,想要说什么。   姜君瑜一看他忽然就有些怵了,被他抓住的手指屈了下,想收回,到底不敌裴琅,只好自?暴自?弃地由着?他继续拽着?,一颗心飞快而紧张地跳着?。   裴琅终于说话了,他嘴唇微动?。   “什么……”姜君瑜没听清,声音低低的,问他。   裴琅将人的每一根手指都握住,吩咐旁边守着?的知竹去温药,又问姜君瑜:“哪里难受?”   姜君瑜这?次可算听到了。   她感受了下,发觉没什么问题,好声好气地回:“劳殿下费心,无事。”   被抓住的手紧了一瞬,有隐秘的痛感,姜君瑜咬唇,抬眼看过去。   裴琅的眼珠黑沉黑沉的,情绪像大厦将倾时的雨,是一种?很容易叫姜君瑜害怕的神色。   然而只是短暂的眨眼一瞬,他恢复表情,又仍然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了,去找暖手炉给人。   兴许心里在说我。姜君瑜想,屏息静气,静静等待。   一瞬,两?瞬,三瞬……数不清过去多?久,裴琅将暖手炉又往姜君瑜那边伸了下,从喉间发出简单的音节:“嗯?”   姜君瑜惊异,一直手接过,手指特意和他的碰上。然后不死心地闭眼重试。   耳边有烛火燃烧时传来的轻微花火声,外面的窗台风很大,扑在窗户上轻微的“嘶拉”声。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不说话?!”姜君瑜吓得?差点?把舌头咬住,两?只手往前够裴琅的袖子。   裴琅往她那边伸了下,示意随便让她握,最后低眉顺眼看过来:“要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姜君瑜急得?不行,忍不住囔囔:“怎么回答一个都听不到?”   她错愕而张惶,只是问:“你在想什么?”   “想你什么时候愿意喝药?”裴琅不知道她怎么这?样说话,他从知竹手中接过药碗,眉眼压得?低,看不出具体神色。   姜君瑜彻底死了心,她呆呆地望着?裴琅手里的汤药,数次屏息之后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真的不能够听到裴琅的心声了。   原原本本摊在面前的图鉴一点?点?收起来,又成了一片空白。   裴琅敏锐地察觉到她慢半拍的表情的神色,手中的汤勺往她的方向够过去。   姜家盘根错节,一朝不除……   好似数道声音在脑子回响,如潮水一般窒息地压过来,姜君瑜艰难喘息,始终没办法得?到片刻安宁,攥着?裴琅手腕的每一根手指都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裴琅一动?不动?,任由她使劲,把自?己的手腕都握出艳丽的绯红。   最后空出的手抬起,轻微地拍了下对方的头:“喝药。”   姜君瑜如受惊了兔子似的,身子往后缩了一步,退开他的巴掌。   骨节分明的巴掌悬在空中,迟迟没能落下。   烛焰忽然跳了火花,发出“噼啪”的细碎声响。   姜君瑜抬头,望着?他看起来应当带着?温意的掌心,迟钝地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呐呐:“我想睡了……”   裴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终于收回了手,将药碗放到一侧,垂下的眼睫浓密而长,遮住眸子里的所?有神色,他应了声好。   *   姜君瑜向来不是叫人省心的,从她幼时便爱耍赖躲懒姜父就知道了。   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这?么叫人不省心。   “你再说一遍?”他朝人吹胡子瞪眼,企图制止姜君瑜离经叛道的想法。   “我说,”姜君瑜稳住心神:“我不想嫁入东宫了。”   笔墨纸砚掉了一地,姜善中到底没舍得?朝女儿发脾气,只是将东西打落在了自?己身侧,却也足够叫姜君瑜吓了一大跳。   “你以为落在你身上的婚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圣上下了旨的,有什么差错都是要砍头的。”   姜君瑜梗着?口气:“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不知道!”姜善中气得?不行:“为什么呢?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么?”   难不成说因为太子心太黑了,自?己又没了探心的本领,倘若姜家跟他彻底绑在一条绳上了,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全仰仗对方了。   姜君瑜闭口不谈,垂下脑袋。   这?几日?的变故叫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点?,门再也不出了,好似真的被那场落水吓到了似的,连人也基本不见,几日?未曾见太阳,仿佛人又白了一点?。   她的下巴尖更?明显了,一小截,什么话也不说,抿着?唇。   “……你不要想了,好好休养,下月初九是个好日?子。”姜善中大手一挥,将她剩下的话全堵住。   姜君瑜挣扎了几下,被姜善中喊侍女拉开,退出书?房。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姜君瑜不适应地眯了下眼,明明秋日?阳光好,却叫她通体凉寒,仿佛有冷意延着?脊背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被冻到似的,缩了下脖子,下巴埋进狐毛里。   忽然被铺天盖地的暖意包裹。   空气中混着?浅淡的松柏香,裴琅不常用固定的香料,总是混着?来,然而他身上却有着?固定的霜雪味,好似他整个人的感觉,不高?兴时能将人冻成冰疙瘩。   裴琅的披风厚重,是上好的料子,带着?他一点?的 体温,盖上没多?久,暖意就开始蔓延,连血液都开始滚烫起来。   姜君瑜怔忪,好似一双腿都要站不住,她回过头,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   裴琅怎么在这??   正赶巧么?姜君瑜觉得?自?己开始有些疑神疑鬼了,怎么会这?么巧,她前脚刚进了书?房,裴琅后脚就来了?   太子殿下只手遮天,埋个棋子在姜府想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府中这?几个月都没有侍从发卖,细究起来,兴许是更?早之前……   “在想什么?”裴琅弯一点?腰,好脾气地问她,好像只是想和人找个话聊聊。   姜君瑜跟拨浪鼓似的摇头。   裴琅同她对视片刻,到底败下阵来,弯一下眼睛,语气温和地同人说,又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踏青。   “不、不必了。”姜君瑜有些怵他了,心口好似被放在钝刀上,一点?点?摩擦,带来钝痛,不明显,好像只是不习惯,而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她听到自?己震鼓的心跳,兴许是因为紧张而战粟,指腹也冒出细密的汗。   除却这?些,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你……”姜君瑜抿唇,不确定地问:“听到了么?”   裴琅飞快地眨了几下眼:“没有。”   姜君瑜抬眼,同他对望。   而裴琅只是弯眼。   又是这?样。   拳头落不到实处,太子殿下永远这?样,好像是没有情绪的假人,满面春风。   姜君瑜忽然很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有多?余的情绪。   她横冲直撞:“我同父亲说,不想嫁给你了。”   裴琅神色不变,手碰上她的,答非所?问 :“今日?天寒,加了衣么?”   姜君瑜很讨厌他这?副样子,她置之不理?,继续说:“我说,我不想同你成婚了。”   “好凉。”裴琅从一侧拿出一枚暖炉,塞进她另一只手,听也没听到似的。   同人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无关痛痒的笑话,永远落不到地方,如同悬在自?己心头的石子。   姜君瑜有心无力,第一次这?样叫他,语气凶巴巴:“喂,裴琅!我说我不想……”   她小小地呼气。   裴琅用了点?力,恰到好处,叫她不至于挣脱的疼痛,只是短暂的,瞬间叫人说不下去的痛感。   他垂下眼,望着?姜君瑜,眼睫扫下一小块阴影,姜君瑜就望着?他那块阴影,看到他面无表情,唇抿得?紧,身上有亘古不变的寒意出来。   手腕的短暂痛感好似突然感受不到了,她整个人被浸在了冰里,在晚秋的日?子里冻得?人心口直颤。   “听到了。”裴琅回她,眼皮掀开,那块阴影一下子看不到了。   他面上的神情却没有因此变好。   “天太冷了。”他说:“太子妃坠湖后瘦了许多?,这?几日?好好休养吧。” 第31章   窗外不知品类的树共计有九百五十三片叶子?, 这几日掉的多,兴许又少了点,于是姜君瑜这一天又多了一点事可做——将叶子再数一遍。   知竹手脚麻利地将午膳布好, 轻声把人喊回神:“小姐, 午膳好了。”   姜君瑜慢吞吞地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面前的一桌子菜上。   这是她被迫待在闺房没有外出的第七天, 万里无云, 是个好日子?,上的吃食也如前几日一样合胃口。   只是她实在不想吃,姜君瑜撂了筷子?, 有气?无力:“撤下去?吧。”   知竹知道她在想什么, 欲言又止,到底命人把午膳撤下了, 她示意身?侧的侍女?都退下, 最后往姜君瑜那边看去?,宽慰:“总归日子?是有些盼头的。”   自上次退婚不成, 这是姜君瑜被姜善中勒令待房“休养”的第?七日。知竹只以为是她无意惹恼了老爷,同人劝慰也只是叫她将希望寄托于十日后的大婚。   然而只有姜君瑜知道,被看起来兴许有万一可能?是裴琅的授意, 十日后的大婚兴许压根不是盼头。   姜君瑜只觉得自己像被笼罩在了一片迷雾里,看不见远处,也无枝可依,好似一切都在裴琅的算计中。   这叫她非常难受。   门外传来些许动静,姜君瑜在廊上挂着的银铃传出几声响声。   她垂下眼,不想搭理人。   裴琅将油纸包的绳子?从手指上松开, 它于是轻轻巧巧地正?好落到了姜君瑜面前的小几上。   桂花混着蜜糖甜腻腻的味道溢出来,厚厚的油纸也隔不住。秋末的桂花味道恰好, 不会太?浓郁,混着米面叫人下意识就?有些犯馋。   风雨不动安如山!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姜君瑜这样对自己说,从鼻尖轻声“哼”了一句,脑袋扭开。   裴琅给人拆开油纸包,动作慢条斯理的。   姜君瑜对他?“怀恨在心”,伸出手指猛的一推他?的手背,如约看到对方指头沾上一点点油酥。   她推测,裴琅爱洁,于是难免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然而猜头没?猜尾,事实上,裴琅确实有些烦躁的样子?,他?眉眼轻压,看起来确实有些烦。   姜君瑜下意识皱眉,另一方面担心他?小肚鸡肠记仇。   手指却忽然被人按住了。   裴琅写字和练剑多,指腹有轻微的薄茧,碰到的时候带来点异样,有点痒,像要顺着触碰的皮肤进?入心脏。   姜君瑜下意识眨了几下眼,反应过来的时候想撤开,裴琅好像先一步看出了她的企图,松开了手。   明?明?消失了,却好像一并带走了什么东西,心头空落落的,落不到实处,踩在飘忽的云里,叫姜君瑜有些始料不及。   “手好冷。”裴琅只是说,然后递给她早已经备好的暖炉。   姜君瑜没?有接,他?也不强求,放在了离她最近的位置,然后命侍从加炭。   不消时,房内就?已经暖洋洋了起来。   “绣娘新设了几个花色图案,有没?喜欢的?”裴琅问?她,取出妥善收好了的图纸。   选哪个对姜君瑜而言没?什么区别,但她巴不得裴琅早早走人,伸手随手一指。   结果手指被人抓紧指尖。   裴琅垂下眼皮看她。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同成景帝那种高高在上的气?质格外像,仿佛所有人对他?而言都是可以随时丢弃、毫不重要的蝼蚁,压下的眉眼带着轻微的戾气?,有着腊雪寒冬里不近人情的生冷。   “好好选。”裴琅说。   好像姜君瑜的决定对他?来说很重要似的。姜君瑜想,然后撇嘴,目光落下去?,又开始纠结。   裴琅兴许事先有筛了一轮,这些花色都是姜君瑜喜欢的,无论是色彩或是图案,都叫她喜欢,难以选择。   她纠结几瞬,觉得还不如随便?选一个好了——反正?哪个都很好看。   裴琅却没?给她回答的机会,他?颔首,像是看透了姜君瑜的想法,而后同旁边侍从吩咐,说每一个花色都叫绣娘绣一套。   实在不必这么麻烦!姜君瑜心说,又想到花得是东宫的银子?,走得是太?子?的账,一瞬又不心疼了,硬声硬气?开口:“八个花色便?是八件绣服,怎么?太?子?殿下要娶几个太?子?妃?”   裴琅看样子?被她呛得有些不高兴,他?的眼珠黑沉沉地望过来,里面是浓郁得要溢出来的时候,姜君瑜难免有些犯怵。   不过最后,裴琅也只是舒了眉,叹口气?,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抓住她的手没?有松开,紧了一点,然后和她说:“不要开这种玩笑……八件都是给你的。”   又是有点恰到好处的温柔,姜君瑜又因此有些动容,呛人的声音有些弱弱:“我可没?有八个身?子?。”   “换着来。”裴琅好声好气?哄人。   姜君瑜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又不理他?了,脑袋转过去?,开始数叶子?大业。   直到门外被小厮敲了几下才中断。   来人不是姜府的,通身?打扮都贵气?,然而又有着说不上来的和善。   裴琅看了人一眼,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屈起手指关节,似笑非笑地看着人:“宁公公今日真是得空。”   宁公公被他?看得有些瘆人,顶着对方的目光打圆场:“圣上看今日天气?好,想请姜小姐入宫一同善善花。”   没?想到是来找自己的,姜君瑜眨几下眼,下意识想往裴琅那边看过去?询问?,又硬生生止住了,只是梗着一口气?:“劳烦了。”   裴琅收回手,彻底将嘴角扯平,他?望着眼前的宁公公,话说得客气?,神色同语气?却强硬得半分让步也无:“今日天气?的确好,不如孤一同进?宫陪陪父皇。”   宁公公哪敢说不好,只好讪笑应下。   *   金銮殿的柱子?围绕着雕刻仔细的金龙,吞云驾雾,好不气?派。   姜君瑜匆匆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暂且没?什么异样,略微 松了口气?,小心地抬眼往龙椅上的人看去?。   成景帝比她不久前在落鹤山见时更消瘦了,瘦骨嶙峋的,脸上的颧骨突出,偏偏一副精神瞿铄的模样,倒是违和而异样。   “太?子?也来了。”他?将视线从裴琅身?上收回,挪到姜君瑜身?上,脸上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只说赐座。   “就?是同你叙叙家常。”成景帝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听闻你母亲久卧病榻,近日可好?”   “家父家母身?体尚且康健,劳陛下挂心。”姜君瑜回答得滴水不漏。   果然赏花不过是一场借口,成景帝只是将她扣在殿内,问?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问?题,许多不好回答的都叫裴琅支开了。   冷汗一点点渗上她的后脊,姜君瑜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将手帕都浸湿。   “姜尚书嗜酒,想必虎父无犬女?,你的酒量应当也不差,朕近日得了一瓶好酒,可要试试?”   成景帝问?是这样问?,却半点也没?有要征求姜君瑜的意见,自顾自地喊人上了酒。   没?办法,姜君瑜望着杯中的清酒,为难地笑下,刚要硬着头皮喝下去?,手指捏着的酒盏就?被裴琅轻飘飘地取出。   酒盏小小一个,在他?手里看起来小巧玲珑,随时都要落在地上似的。   姜君瑜望着裴琅的动作,一颗心惴惴不安。   果不其然,下一瞬,酒杯就?从他?指尖滑落,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酒渍将那块波斯进?贡的上好的毛毯染脏。   “阿瑜酒量不加,就?不同父皇喝了。”他?这样说。   姜君瑜乐得逃过一劫,连忙附声。   成景帝的面色一度变得十分扭曲,叫姜君瑜心跳加速,将要不能?呼吸,却只好掉头重新回去?。   然而最后,他?也只是笑了一下,同人说出去?玩吧。   姜君瑜忙里偷闲,连忙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真是奇怪。她想——臣不臣,帝不帝的,成景帝好像很怕裴琅似的。   可是无论是夫子?或是君臣,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阿瑜先回去?吧。”裴琅没?解释原因,朝她弯了下眼睛,成景帝没?有说话,就?算默认。   姜君瑜巴不得赶紧走,也不管他?叫自己什么了,没?有和他?唱反调,飞快地推门出去?。   最后又实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两人。   裴琅已然站起,她只能?看到若有若无的光线轻微地笼在他?身?上。   像一团雾,叫她更看不清了。 第32章   宣永十七年的初冬, 久不至雪,土地成旱,极北的大?召尤为严重, 百姓苦饥。   成景帝迷信天命, 自觉是天灾,想要早早将事情解决, 以免误了天意, 命钦天监算出北上赈灾之人。   于是姜善中被皇帝一封诏书遣派去了北寒地,姜君瑜因此侥幸解了禁足。   “别闹脾气了,同你父亲说道个别。”姜母招招手, 示意姜君瑜上?前。   姜君瑜脸色仍然?不大?高兴的样?子, 显然?还在气头上?,脚尖点地碰了好几下, 才勉强走上?前。   姜善中于是用?了点力?气拍她的脑袋:“怎么不说话?还记着?我?前几日?禁你足的仇?”   “……没有。”姜君瑜从?鼻子哼了一声气, 看?起来倒不像没有的样?子。   姜善中乐了,眉眼舒展开来, 又慢半拍地揪起,他动动嘴唇,兴许临了离别, 这个时候终于流露出一点慈父的惆怅。   “兴许赶不上?你大?婚。”   听到这两个字,姜君瑜禁不住下意识皱了下眉,刚要打断就被姜父抢先一步:“你母亲体弱,大?喜的日?子难免哭哭啼啼,你多劝着?点——我?们阿瑜当新娘子,自然?也不许哭, 大?喜的日?子。”   “干什么突然?说这些。”姜君瑜别过去头,飞快眨眼, 盖住眼眶的一点湿意:“爹老是让我?做着?做那,我?大?了,不乐意了,你自己回?来劝母亲。”   姜善中抿了下唇,出乎意料的,没有立马接话。   初冬的风凌冽,吹在人?脸上?,尖刀子割一样?难受。   他复而开口:“回?去吧。”   然?后挺直背,一步步上?了马车,如同他以往无数次被差遣一般。   马车在旷野上?奔驰得?很快,糊成一个小黑点,渐渐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姜君瑜只觉得?脸上?冰凉一片,仿佛刚碰过坚冰,抬手一碰,才发现湿润润的。   母亲的眼眶也发红,姜君瑜怕又惹她难过,别过头,哽着?一口气:“娘,我?们也回?去吧,晨雾都沾我?脸上?了。”   *   直到重回?热闹的京街,姜君瑜才将思绪略微放开。这几日?一直没睡好,她倚着?厢壁,半点睡意也无,心皱成一团,无论?如何剪都没办法完好如初。   马车晃荡停下,她对上?母亲关切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伸手扶着?一旁知竹,下轿子。   姜府在京燮顶顶热闹的坊中,来往的路人?不少,一下轿子就能听到铺天盖地的叫卖声,混杂着?几句乞儿低语。   “行行好吧,好多天没吃上?饭了。”一个乞儿手碰木碗,声音恳切,浑身脏污。   “一边去,别冲撞了贵人?。”侍从?连忙上?前将人?支开,他摆手示意,顺手落几枚铜板入碗。   然?而叫人?瞠目结舌,明明他也没使?什么劲,这小乞丐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   “小姐!”知竹见那半边身子还歪着?的乞儿不知怎么就一个箭步冲上?来,宽大?的袖子底下拿出一柄匕首,想也没想就将姜君瑜护在身后。   温热的血飞溅到知竹的脖颈,离姜君瑜那么近,叫她几乎还能感受到上?面?的热意。   那乞丐被不知道哪里出来的暗卫捅了个对穿,知竹只是脏了一身衣服,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好的。   然?而姜君瑜却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唇色发白,攥着?知竹的手紧了又松,唇微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失声地摇摇头,想要同她安慰,说自己没事。   眼前却越来越黑,她拼命睁眼也无济于事,只好跌入一片黑雾。   *   姜君瑜觉得?自己这一年真是流年不利,不知道昏了多少次,以至于能迅速在意识恍惚之际睁眼醒来。   屋内暖烘烘的,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熏香。   然?而别过头,看?到床边的身影,她又飞快地转过去,垂下眼皮,觉得?还不如继续睡着?呢。   “姜君瑜。”裴琅喊她。   姜君瑜拿被褥蒙住头,不想搭理人?。   裴琅静静地等了她几瞬,才一点点的掀开她被子,给人?露出大?半张脸。   姜君瑜干脆利落地闭眼:“我?睡着?了。”   裴琅倒也顺着?她的话:“行,同睡着?的阿瑜说一声……”   他罕见地沉默下来,姜君瑜等得?有点心燥,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不受控的划走。   裴琅继续:“刺客是年初被你父亲查办的贪官之子,举家自缢,唯余他一个,听闻今日?姜大?人?出城,早早埋伏在姜府前。”   兴许经历太多莫名其妙的腹背受敌,姜君瑜此刻竟然?产生“还好只是寻常寻仇”的荒谬感。   她整个人?都还是一根紧绷的琴弦,在等着?一点点绷碎的契机。   然?而契机没等到,等到了一个久违而迟来的拥抱。   裴琅身上?的味道熟悉而清冽,一如这个冬天,压在身上?的体温明明是温暖的,铺天盖地的气息却凉得?惊人?。   他的手指贴了下姜君瑜的发顶,好像只是轻微地一场安慰。   姜君瑜好像等了他的安慰很久,久到自己都觉得?裴琅冷心冷肺,不会有所反应时才听到他说:“让你受惊了。”   裴琅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姜君瑜无数次这么觉得?。他话说的亲昵而温柔,仿佛带着?对自己浓郁的情意,几乎要叫她觉得?他真的、真的珍视着?自己。   可是春梦惊醒,不过是转瞬而逝的一场错觉。   她闭着?眼,只觉得?眼眶越来越烫,有什么东西止不住地想要掉出来。   她抵住裴琅的肩,闷了很久才缓过来,最后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里面?的水汽还没有散干净,就开始兴师问罪了。   “爹爹解了我?的禁足,你就上?赶着?安暗卫看?着?我?是么?”   裴琅没有说话,他的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眼睛里叫姜君瑜错觉的温柔好似已经散得?一干二净,眸中聚着?浓郁的叫人?分辨不出的情绪。   他声音也冷:“姜君瑜,倘若拿一刀没能挡住呢?”   他气势凌人?,带着?上?位者的威压,轻而易举就叫姜君瑜跟着?他的话去想那个倘若没挡住的后果。   可是吵架最忌露怯,她睁着?眼,不让 眼泪掉下去:“你以为我?姜府的侍从?白养的么?”   裴琅弯了下唇,笑意带着?一点嘲意:“你不是也猜到了么?你以为东宫的暗桩怎么插进去的。”   蛇掐七寸,姜君瑜立马想到了他是回?自己先前同他斗气怀疑他在姜府插了眼线的疑窦。气得?浑身上?下热得?不行,在腊雪寒冬一下回?到酷暑。   在姜家果然?有眼线,那这盘棋是什么时候开始布的呢?她落水之后?还是同她第一面??又甚至……早在他不知道姜君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子了。   姜君瑜一下子又惊又气,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总之浑身都轻微发着?颤。   寒风吹在纸窗上?,哗啦啦的作响,她的心好似也破了一个洞,风从?里面?灌进去,又跑出来,带走了体温,什么也没留下。   她将裴琅盖在自己身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裴太子抿着?唇,一动不动看?着?她,手指一开始稍微用?力?,可是姜君瑜的含义太显然?了,他又一点点送了劲。   姜君瑜终于将人?的手指都掰完,她眨几下眼:“我?不想见到你。”   裴琅垂下眼睑,这下子眼里是彻底连一点暖意也没了,冷冰冰的如同经久不变的寒冰,比这个冬天还要冷。   他撤开动作,转过身,彻底离开了房间。   明明风都已经走光了,心口却好像被它们吹起了一个鼓胀,压在胸口,发闷得?厉害,以至于已经不能呼吸了。   姜君瑜喘着?气,看?被褥上?一点点加深的痕迹,想——再也不要同裴琅好了。   *   小姐同太子殿下吵架了!   虽然?姜君瑜藏得?很好,知竹还是看?出来了,愁得?头痛,看?见十七更痛了,抬手,就要把门一关,赶人?出去。   “等等、等等!”十七连忙喊停,身子灵活地进去,献宝似的将怀里的东西给人?看?:“给你家小姐送东西来的!”   “我?们小姐什么宝贝没见过。”知竹小声“嘁”了一下,却也知道是东宫送来的,只好让人?进去。   然?而姜君瑜只看?了里面?的东西一眼,就朝地上?扔去。   木匣子哐当一声,敲到地上?打开,露出里面?漂亮精致的匕首。   姜君瑜梗着?气,语气很凶:“哦,你们殿下让我?把自己了断不要脏了他的眼是吧。”   哪能呢!我?被了断了您都不会被了断啊!十七一个头两个大?,以后再也不想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跑腿事了。   他吞口口水,真诚地提出真相:“兴许是太子殿下叫您防身用?的。”   “你们东宫暗卫不是多的很么?连我?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还用?的我?来防身?”姜君瑜阴阳怪气。   “那属下带回?去复命?”十七只好这么说。   可是姜君瑜又不肯,她瘪着?嘴,又矮身捡起来,继续冷嘲热讽:“你们东宫连一把匕首都没了么?送出去的东西还好再收回?去?真穷酸!”   得?得?得?,十七连连点头,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说什么都错,和知竹使?眼色。   知竹自然?是站在姜君瑜这边的,她应和点头,说什么也不管十七。   十七:……   恶主恶仆! 第33章   一滴雨珠顺着屋檐一角, 飞快地溅下廊前的水沼,而后响起清脆几声,将飞檐走壁的声音遮得一干二净。   姜善中将层层叠叠的文书整理好, 算算日子又有些惆怅, 朝门外喊了一声:“吴言!”   然而一向守夜的侍从没有半分回应,他眉头一皱, 暗道不好, 护着机密的文书,就要找个地方藏起。   门板却猝不及防地被寒风掀开,连带着刀锋过境, 卷起凛然的杀意。   姜善中一介文官, 难抵来势汹汹的刺客,再对方狠厉的刀锋下躲了几招已?然是强弩之末。   窗外亮堂堂的, 火光映红了一片夜色, 而后有打更人扯着嗓子喊:“走水了走水了!”   今夜不平静一切很快就会湮灭于?尘埃灰烬之下,北上的姜大人会死于?一场再意外不过的走水。   姜善中后知?后觉感到一丝释然, 无论来动手的人是谁派的,总之不是在京燮动手,就说明他赌中了万一——姜善中会有事, 姜家树倒猢狲散,很快会没落,然而至少妻女会护的一世平安。   他望着刺客刀柄上发亮的皇印,彻底没了力?气,顺着墙角瘫坐在地,艰难地冲人招手, 问?他:“你家中可有妻女?”   那刺客奉命而来,不想同他讲这些有的没的。   姜善中也不管一点点逼近自己刀锋,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两鬓发白,久劳成疾,颊边消瘦,这个时候却难免想到会替他摘掉银丝、又威逼利诱他多多休息的妻女。   混浊的眼里忽然就有些水雾,他勉强合上眼,声音轻散在空气中:“少做这些险事了,多回家陪陪她?们吧。”   可是声音那么轻,不会有人听到,空气里只剩下浅淡的血腥味。   那刺客扬起刀刃,想着,成了这笔,拿的银子可以给妻子买下那只她?早相中的簪子了。   *   窗外飞雨动静大,间或着混着几声惊雷。   然后天际闪过一片亮色,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将睡梦中的姜君瑜吓得心头忽然一跳,而后涌上密密麻麻的酸胀。   忽然惊醒,所幸已?能隐隐约约看到晨曦初升的光亮,姜君瑜没了困意,出声喊知?竹进来。   知?竹难得见?她?醒得这么早,笑着打趣问?:“是不是因?着后日的大婚,小?姐这几日总是睡不好。”   姜君瑜抿了下发干的唇,勉强笑了下,一颗心却跳得越发快了,仿佛振翅欲飞的蝶,怎么也拦不住。   “我?……”她?欲言又止,手指下意识往枕头下摸去,碰到熟悉的冰凉,然后慢半拍的回神。   垂下眼皮,被遮住的神色,连同后半句的“想见?裴琅”一同,无人知?晓。   匕首被打磨得很好,上面的珍珠宝石润泽,摸在手里很舒服,叫她?稍微好受了些。可是一颗心仍然惴惴不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找个人问?问?——总不能是裴琅。   *   十七这些天夹着尾巴做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还这么年轻,可不想被主子发落和?廿七一起,去大漠数骆驼。   “姜小?姐那边好像有点无聊,总是想出门。”十七一边照着知?竹交代?地说,一边小?心翼翼抬头看上面人的神色。   裴琅弯了下唇,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腿长她?身上,怎么?孤是把她?关起来了还是什么?”   看起来还在气头上,郑朝鹤润几下嗓子,给十七使眼色,让他赶紧下去吧。   十七忙着担心自己脑袋,没注意。心说真关起来倒还好,少了我?跑这一趟,可是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他违心:“自然自然。”   一室静默,十七不知?道该不该退下,没办成事,那头也没交代?——算了,还不如去数骆驼呢。   就在他忙乱想之际,顶上突然又传来一点动静。   裴琅将宣纸揉成一团,墨汁蹭到他手侧,白玉不再,他眉眼间的郁色很重,蹙起,感受到十七的视线,眼皮一掀。   十七紧张——果然要去数骆驼了!已?经开始马不停蹄想着要带什么东西。   “多点人。”他最后扔掉那团宣纸,说。   十七点头,突然反应他话里的意思,快快乐乐地应了声好,飞快地出去了。   好,真好,不用去数骆驼了。   *   福嘉好几天没有往姜府这边跑了,太子表哥不许,她?上次私闯落鹤山又被定亲王揪着耳朵数落了好一顿,这次见?到姜君瑜,只觉得过去了将近好多年的意思,就差没有抱着人掉眼泪。   姜君瑜不知?道身边有多少裴琅的眼线,不知?道自己出门这一趟可以待多久,叹了口气,拿出小?帕给福嘉擦眼泪。   “你果然还是不要成亲的好!”福嘉痛恶。   姜君瑜手指一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亲王呢?”她?只好找了个新话茬。   “最近事多,我?爹已?经好久没有下值了,别?说你了,我?都见?不到他几回。”福嘉果然被带偏,叹气。   “我?爹也是,兴许是久旱的缘故。”姜君瑜没太纠结,知?道近日京燮不太平静,更要她?告诉自己京中可有大变动。   福嘉却忽然面色一变,支吾一下。   她?转移话题不如姜君瑜顺畅,说了半天,小?厨房哪个菜色好吃,她?母亲又如何如何给她?相人,半天就是没有把话题绕回去。   “福嘉!”姜君瑜打断她?。   “啊。”福嘉和?她?对上视线,想挪开,却被姜君瑜眼疾手快地压住下巴,不许她?动作:“京中到底怎么了?”   她?以为只是京中是非多,叫福嘉遮遮掩掩,不知? 道是因?为更多的什么缘故。   福嘉不想瞒她?、骗她?,一时之间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咬着唇不说话。   姜君瑜也不逼她?,只是默默看着人,等她?一个回应。   今日风雨穿堂过,亲王府门窗大开。   福嘉面有豫色,到底眼一闭:“不是京中,是姜大人……遇刺。”   风声太大了,好像将福嘉的话吹散在空中,只言片语顺着风灌进耳朵,任凭姜君瑜怎么捂住耳朵都拦不住。   她?情愿相信那声音似乎是从远处来的诳语,做不得数。   可是视线最后模糊定格在福嘉迫切的脸上。   她?急急忙忙,刚刚自己用着的小?帕马上就还到了姜君瑜脸上。   嘴唇张张合合,姜君瑜要很仔细地辨认才?能看到她?说的意思——“兴许没事,不要哭。”   这个时候倒听不清了,刚刚怎么如何拦也拦不下声音。   姜君瑜很想笑一下,可是唇一动,就碰到脸上未干的泪,叫她?不自觉蹙了下眉。   心脏被人紧紧揪起,抽疼得她?腰都直不起来,好像被剥离开所有空气,半点也呼吸不了。心力?交瘁,肝肠寸断,姜君瑜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   只知?道该听母亲的,同他好好道个别?的。 第34章   又是一夜不?眠, 姜君瑜攥着枕下的匕首,眼泪一颗一颗打湿被褥,好似一块湿答答的帕子?, 捂住人口鼻, 禁锢得她半点都呼吸不?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到了?早上, 眼泪掉了?一晚, 半点也流不?出了?,只是眼眶还在发酸发涩。   这事她谁也不?敢说,同?母亲, 怕她难怪, 旁人再怎么都信不过了?。   她不?敢睡,一合眼, 仿佛就会见到父亲横尸荒野, 身上是密密麻麻又可怖的血窟窿,姜君瑜发不?出声, 像被人紧紧揪着裙领,动弹不?得。   浑浑噩噩之中,意识迷糊, 又要跌入一片思绪里?。   姜善中是严父,姜君瑜记得自己?年幼时听他的训诫比自己?叫的“爹爹”都要多?。   同?邻家的小公子?吵架了?,要被按着说一长串的与人为善,做错事垂着脑袋了?,又要被扣着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为人正直, 从不?做有悔之事,也常常教导姜君瑜行事坦荡无悔, 万事皆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然而兴许是在梦里?,好似时光都可以逆流,姜君瑜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倘若没有同?裴琅认识,倘若姜家能在权力的漩涡里?置身事外。   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可是鸟雀展翅,知竹轻声喊她。冬日惊醒,姜君瑜从大梦中醒来,一遍又一遍,无论如何不?愿,都得承认——因为自己?,姜家已经同?裴琅在一条船上了?。   自从福嘉郡主那里?回来,一连小半个月,姜君瑜都是一副恹恹的模样,知竹心焦,又问不?出来,盼着大婚早点来,冲冲喜气。   *   好不?容易这一日真到了?,不?知道是不?是知竹错觉,觉得姜君瑜精神确实是来了?几分。   喜婆熟练地替人上妆,嘴里?的吉祥话念了?一长串,得了?姜府和东宫两头不?少的好东西,更卖力了?,扬言要将姜君瑜打扮成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娘子?。   姜君瑜勉强笑一下?,在知竹捧上婚服时顿了?片刻。   婚服做工精细,下?了?不?少功夫,上面的金线也金贵,怕是轻轻挂蹭都会露出不?少线丝。   这样漂亮而金贵,不?知道被宝石边缘挂到会废了?多?少。   姜君瑜垂下?眼,打断自己?纷沓的思绪:“我想自己?穿,你?们出去吧。”   哪有新娘子?自己?穿婚服的道理,喜婆神色一顿,刚要说什么。东宫的侍女?机灵,知道东宫往后便由?这一位主子?说了?算,于是劝着喜婆一同?退出去了?。   *   在大邺,寻常官员成亲是要由?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只是皇亲国戚身份尊崇,是以均由?新娘子?兄长子?弟来送亲。   姜家子?嗣单薄,好不?容易从远方找来了?个婚嫁了?的表兄来送亲。   姜君瑜和这个表兄不?熟,好在盖头一盖,也不?用多?和他说话招呼,自顾自地扶着知竹的受害者?往前走。   她的一颗心始终悬在空中,落不?着实处,像现在踩着的高?高?的婚鞋,稍不?留神兴许就摔到,周遭是热闹的欢贺声,吵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然而变故突生,红盖头将面前的路遮着恍恍惚惚,只能透过薄纱勉力看清。知竹又是第一次做陪嫁的侍女?,自己?都紧张地手心冒汗,一时也忘了?提醒姜君瑜脚下?台阶。   失重的眩晕感席卷,姜君瑜手指扣紧知竹的手,可是鞋底落处不?平,怎么也站不?稳。   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扣着手腕扶稳了?。   不?需要掀开盖头,姜君瑜就能够猜到眼前的人是谁,指腹熟悉的茧子?以及清冽的松雪味,太子?殿下?新婚也不?见得换香。   姜君瑜挣了?下?,想拽出手,无法,加上实在不?好当着家中人的面,只好任凭他抓着,嘴上不?冷不?热刺他几句:“太子?殿下?琼枝玉叶,怎么还千里?迢迢来一趟。”   裴琅不?动声色,没有回应她,反而低声:“有台阶。”   姜君瑜不?情不?愿地抬脚迈过,继续:“我也不?是非要殿下?来迎亲的,你?我都知道……”   “姜君瑜。”裴琅打断她,抓着人的手紧了?一瞬。   他垂眼,然后看到对方皓白的手上被握出来的红印子?,又放轻了?力,有些无奈:“你?表兄表嫂夫妻不?睦,琴瑟不?调……”   关?你?什么事?姜君瑜没想出具体因果,心中默默给人白了?一眼,嘴上又要刺人。   可是那握在手腕上的五指忽然沿着腕子?覆在她五指上,顺着指缝插入,是一个很亲密无间的相扣姿势。   掌心相触给姜君瑜搅散了?心,她垂下?眼,着住眼里?的情绪,在混沌的思绪里?,听见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服了?软。   “还有,我想见你?。”   *   上了?轿子?之后姜君瑜的心非但没有平静下?来,乱糟糟地更像一团搅乱了?的针线,远远的,叫她只能听到周遭喧闹的人声,像隔着一团雾,怎么也听不?真切。   她垂下?眼,稳住心神,掌心汗湿了?婚服一片,她伸手捋平,反应过来后手又飞快收回,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情绪。   只能听到在混沌之中,有兵将的甲胄声。   轿撵很平稳地在东宫门前落定,太子?妃是要从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去的。姜君瑜再怎么不?愿,也不?能给姜家丢脸。   她挺直背,颇不?情愿地拽住裴琅递过来的一截红绸。   周遭的人声更嘈杂了?,好似在议论着,那些言语无孔不?入,叫姜君瑜没有办法忽视。   她忽然不?安起?来:“知竹!”   知竹连忙握着她的手腕:“小姐!怎么了?!”   然而知竹的手很快被拨开,裴琅的掌心也带着一点潮意,好似他同?姜君瑜一样很紧张似的。   掌心有些凉,隔着薄薄的红绸拉住她的手指。   他没有说话,周遭的人声也静了?下?来,好似刚刚只是错觉一场。   然而姜君瑜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摇摇欲坠,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红盖头可不?能掀开!不?吉利啊!”观礼的女?官连连出声,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要将姜君瑜的盖头重新掩好。   裴琅拦住了?她,她接下?姜君瑜刚刚拽掉的红盖头,静静地垂眸,看着她目光的方向?,好似十分无奈和不?解:“怎么了??”   没有异样。   姜君瑜定定地望了?眼姜府的方向?,一双眼发干发涩,努力说服自己?眼见为实,什么都没发生。   她艰难地动了?下?唇,可是最后还是没说话。   红盖头重新被盖上,她的视线又成了?一片模糊的红。   姜君瑜的心跳得飞快,自己?也说不?清,跟着礼官一步步进行繁琐的礼仪。   盖头被取下?,戴上凤钗,又拿上却扇,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知竹不?知道去哪了?。   惴惴不?安被加剧,她忍不?住握住裴琅递过来手:“知竹呢?”   裴琅没有应话,视线落在她握着自己?手腕地手上,然后伸出手,一点点展开,和她扣住手指。   姜君瑜挣了?一下?,又放弃了?,她皱了?下?眉,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发涩:“知竹……”   “她在。”裴琅回她,视线放到一侧的礼官上,礼官忙不?迭地开口:“知竹姑娘是姜府来的,要去投玉落金,祝太子?同?太子?妃往后 金玉满堂,马上就回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知竹就跟着东宫的婢女?匆匆赶到,她低着头,低声喊了?句“太子?妃”,马上重新托住姜君瑜的手。   一颗心这才平静下?来,姜君瑜艰难扯了?下?唇,想笑一下?宽慰她,却又忽然顿住。   手背之上,落下?一片湿润。   *   满堂的宾客喧哗,陛下?身子?又有故了?,连太子?的喜宴也来不?了?,好在其他皇亲国戚顾及裴琅,没有一个告病扫兴的。   太子?殿下?成亲,是大邺一顶一的喜事,无论真心或假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明明早上没吃什么,姜君瑜却莫名地觉得反胃,绞得她呼吸都急促起?来,苦水翻涌。   觥筹交错间,她和裴琅拜了?天地和高?堂。对拜的时候,她看到裴琅一向?疏离的脸上也有了?丁点笑意。   太子?殿下?和玉面菩萨似的,脸上常带着或真或假的笑。   姜君瑜原以为自己?能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也曾少女?怀春,觉得那一点真笑弥足珍贵,叫她无论如何也会原谅裴琅做的事。   可是事到如今,她终于不?得不?承认。   她看不?透裴琅。   落水前看不?透,落水后也看不?透,这么久过去了?,也毫无长进,不?能听到心声更看不?透了?。   姜府于他,自己?于他到底值不?值他处心积虑算计良多?。   那些宾客的欢颜笑语好像忽然离她很远,她只能听到自己?飞快地心跳声。   裴琅也会有心么?她想。   匕首上的宝石辉光熠熠,她捏紧了?刀柄,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匕首插进了?裴琅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那一片喜袍,浸染出别样的红。   比她在轿子?里?汗湿的还艳。   裴琅好像也很讶意,姜君瑜看到他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只是手还死死握住她的,好像全身上下?的力气全用在了?这里?。   他张了?下?唇,有大片的血落出,叫姜君瑜听不?清他的话,只能大概猜出是喊自己?的名字。   叫她做什么呢?她想,可能是要咒骂自己?。实在不?愿意见昔日爱人咒骂自己?的模样,姜君瑜偏过头,又忽然转回来,好像有些不?可置信。   真稀奇,太子?殿下?眼睫上挂着几滴水光,差点叫她以为是眼泪。   姜君瑜又能听到周遭的声音了?。   喧闹急切,无数人围上来,一部分是扶住太子?的,还有一部分是抓拿她这个罪魁祸首的。   兴许是一早上没垫肚子?,匕首从她手中脱力地掉下?去,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轻飘飘的、在风中转了?很久的叶子?,终于可以落地了?。   姜君瑜想,早知道勉强听一下?裴琅的话,塞几块桂花糕了?。   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裴琅要死,她的心也好像破了?一个大洞,灌满了?风,轻微一动就牵扯到,而后疼痛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第35章   宣永十七年的那场雪下的实在是太大了, 一连数日。白茫茫的压坏了地里的庄稼,百姓人心惶惶,皆言太子殿下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现在性命垂危, 是要回天上?了,大邺庇护的神仙又要少了一个的缘故。   东宫里面混浊的中药味熏得十八皱紧了眉, 他用银针, 试过?了药汤无异,才放心叫侍从端进去。   他到底年岁轻,一颗心惴惴不安良久, 小声问旁边的十七:“殿下什么时?候醒?”   “兴许今日, 兴许明日,兴许……”他顿了下, 板着脸:“问这么多做什么?先?生吩咐你的事做了么?”   “人好好的!”眼看要挨骂, 十八不敢再待下去了,跑得飞快:“这几日天寒地冻, 我去看看要不要给……”   他忽然不知道?该叫什?么,太子妃还是姜小姐?或者干脆鲁莽点,叫她?刺客好了, 然而郑朝鹤揪着他们的耳朵,吩咐他们对?她?客气?些,没办法,十八只?好含糊了地说完:“给她?再送床被褥。”   十七挥手,只?好凭他去了,他目光一转, 重新落到了层层幔帐中的主子身上?。   忽然有几瞬,见到骨节分明的手指颤了下。   *   重章殿内采光好, 里面布置的同姜君瑜闺房很像,每一样东西都精致而冰冷,看得出是被人用了心思。   这是东宫接受阳光最多的地方了,然而姜君瑜却将帘子纱幔都拉了起?来,整个殿内于是被压得严严实实,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她?轻微地战粟,手掌摩着衣裙,掌心都被摩红了。   可是她?总觉得上?面不干不净的,好像还粘附了裴琅的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这是她?被关进含章殿的第?四天,裴琅还在昏迷着,按理说她?一个阶下囚,应该被打入死牢,同老鼠作伴。   然而太子妃的名头高高挂着,郑朝鹤出面保下了她?,于是一切都按下不谈,只?能从梳洗送食的婢女口中知道?如今的一二处境。   姜君瑜不后悔,捅都捅了,唯一后悔的就?是捅之前没能再好好同母亲说几句话。   姜府一朝溃败,在甲胄声同知竹的眼泪里,姜君瑜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权欲的角逐里,她?救不了任何人,连自己也没办法。   殿门打开发出沉重的声响,她?没有动作,仍然抱着腿,望着窗棂一角出神?。   “太子妃。”来人的声音熟悉。   姜君瑜这才从他似笑?非笑?的脸上?找出来人——天子近臣,宁公公。   他只?身一人,手里捧着一杯东西,姜君瑜用耳朵想?都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实在没想?到天子近臣武功还不低,能入东宫而无影。   “陛下不要养不熟的狗,太子也不要朝己的刃,”他慢悠悠地说下去:“咱家也是看您长大的,实在不忍,这杯鸠酒您自己喝了吧。”   他轻描淡写,仿佛姜家和姜君瑜的性命对?他不值一提。   姜君瑜弯了一下嘴角,很想?笑?出来,最后却忽然掉了一滴眼泪:“我爹同我娘,还有整个姜府,到底剩下多少人。”   这可是大消息,宁公公避而不谈,只?说:“姜大人同夫人都在前头等着您呢。”   *   青铜的酒杯落地的声音响而悠长,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姜君瑜跌落在一片暗色里,除了它什?么也没能听到。   灵魂出窍的感觉实在很奇妙,她?好像成了一缕风,飘在空中,能看到自己。   她?快要瘦出骨头了,看来不怪裴琅瞎说,她?这几段时?间确实没怎么吃饭。   裴琅。   她?忽然很想?看看他。第?一次杀人,不知道?成没成——姜君瑜这样说服自己,身子飞快地飞了出去。   刚一入殿,就?被满屋子的汤药和血气?呛得险些呼吸不过?来——哦,她?现今是鬼了,大概没有呼吸也无妨。   太子殿下已经?转醒了,他本身就?白,此刻病恹恹的,看起?来更不见天日了,简直比她?还像鬼。   太子殿下伤得很重,姜君瑜自己捅的,她?心里有数。可是太子殿下好像没数,马上?就?要下床。   “殿下!”十七拦住他,要他好生修养。   姜君瑜僵了片刻,没办法地点点头,认同十七说的话。   裴琅扫开他,换上?外衣,久不发声,声音哑而涩,他问:“朝中可有大事?”   “没有,姜府一百二十三人都被救出,安置在城外的庄子,姜大人正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今日下午就?能入京了。”   好像突然有一道?雷劈过?自己的头顶,姜君瑜怔在原地,觉得对?方的每一个字自己都听不懂。   姜府没事,父亲母亲都没事。   恍惚之间,她?突然想?起?,裴太子惊才艳艳,一手棋艺了得,兴许这一场接一场的局,不知不觉将姜君瑜绕了进去,只?是他也不知道?。   可惜,她?想?,倘若陛下晚下手一步,倘若父亲早到一晌,兴许事情尚有转机。可她?也只?是想?了,一只?鬼是没有什?么可不可惜的了,只?能感受自己眼眶发烫,唇上?也尝到苦涩。   裴琅点几下头,想?说什?么,又没问。   十七看他欲言又止,手指系袍带的动作的停滞下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一嘴。   “属下告退。”他咬咬牙,低下头,还是没多嘴。   裴琅颔首,慢半拍地终于反应过?来十七看不到:“……下去吧。”   然后不过?几瞬,他好像终于想?起?来似的。   “太子妃这几日还好么?按时?用膳了么?”他问,语气?平静而温和,好似问的真的是自己新婚恩爱的妻子,而不是将自己差点捅死的刺客。   十七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郑先? 生安排我们好生照料了,人在含章殿,饭食用的不多。”   裴琅醒来后终于有了一点其?他的神?色,他略一皱眉:“是不合心意?叫小厨房去问姜府厨房……”   他话还没说完。   十八匆匆忙忙跑进来,被十七看到,呵斥:“像什?么样……”   “殿下!”十八惊惧慌乱,满头跑得都是汗:“太子妃薨逝!”   天旋地转,姜君瑜勉力也没办法控制自己,感到自己被一根绳子拽着,好像要回去哪里。   她?这一生,想?要的不多,生平加死后,第?一次那么想?知道?,裴琅此刻的神?色。   真可惜,被毒杀应该七窍流血,死相不好看,不知道?裴琅会不会嫌弃。   姜君瑜想?,又觉得他兴许还是有那么一点在意自己的,希望能让她?体体面面地下葬。   然后下一辈子,再干干净净地捧上?一只?桃花枝,同他说:“上?辈子欠了你点债,好在这辈子你还愿意遇见我。” 第36章   皑皑的冬雪降下, 发出细碎的声音,姜君瑜仿佛深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四周皆一片黑暗,她?看不到任何光亮, 四肢仿佛被牢牢禁锢住, 动弹不得,身体里好?像塞了块冰, 那股寒意顺着骨头缝里钻, 冻得她想蜷缩身子。   忽而一瞬,她?好像落进了无边的水里,水流从鼻腔灌入, 激得她?不能呼吸, 仿佛此刻就要窒息。   姜君瑜奋力挣扎,终于在最后一刻, 看到了光亮, 她?好?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而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数十年的光阴好?似屈指一弹, 姜君瑜已经许久没见过阳光了,它?们温暖而和煦,倒叫她?想起?了许多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姜家平平安安, 母亲身在病榻,借着侍女送上来?的暖炉看着她?同知竹在院中打闹,父亲在一侧数落几句,横眉冷对,却也随她?们去?了。   最后姜君瑜矮身,轻巧地躲开知竹的小扇, 一抬眼,会恰好?对上裴琅漂亮的眼睛。   他手里拎着一盒点心, 姜君瑜最爱的那家,眉眼对上她?的时候会舒展开一下,弯成叫人喜欢的月牙状,朝她?伸出一只手。   当时只道是寻常。   幻梦散去?,眼前没有姜家,没有裴琅,入目的只有奢靡的床帐,上面绣着金丝,看起?来?就千金难买。   只是看起?来?分外眼熟,姜君瑜按按额角,濒死的感觉交替幻梦的迷迭叫她?后怕又?心悸。   仿佛听到了动静,侍女掀开床帘,不敢抬头看她?,只低声问:“娘娘醒了,可要现在用药?”   姜君瑜一怔,又?惊又?喜。   对方竟然能看到她??   姜君瑜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开口说过话,又?初醒,她?的嗓音还是嘶哑的,她?问:“你是?”   那侍女一抖,扑腾一声跪下了:“娘娘就不要为难奴婢了。”   姜君瑜心觉奇怪,她?明明死了许多年,做了很?多年的孤魂野鬼,稀里糊涂活过来?了算什么事。   看来?是不能说了,姜君瑜强压下心中的悸动,裴琅的名字在嘴里滚了好?几圈,然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好?挥手让她?起?来?,又?换了个问题:“现在宣永几年?”   那奴婢的抖得更加厉害了。   自皇后被囚在栖梧宫,陛下不许外人踏足,这次还是皇后落水才让她?们来?伺候的。谁知,皇后病没养好?,好?像脑子还摔坏了。   想是这样想,那奴婢怯怯开口:“宣永还是先帝用的年号,陛下即位后已经改成明嘉了。”   姜君瑜睫毛轻颤,手指紧紧攥住锦被,掌心生疼,她?涩声:“陛下是裴太子?”   那奴婢更惊了,疑心皇后出了什么大问题,忙不迭地应声,而后没等姜君瑜继续盘问,寻了个借口就出去?找太医了。   姜君瑜掀开帘子,看到室内四周的布置,这才反应过来?为何眼熟不已了。   同她?未出阁的地方一模一样。   她?忽然想起?了些不对劲,她?之前醒来?一次,见四周楼阁琼宇,以为是误入了什么阵法。毕竟孤魂做久了,见的这种?事情自然不新鲜,于是找了堵墙就预备先爬出去?,谁知道底下竟是一片沼湖,她?算是结结实实地摔进了水里。   姜君瑜娇纵不可一世,生前过得是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虽然落水这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却还是晕得惨烈,再醒来?就是如?今这样了。   裴琅。   她?在心中又?念了一次这个名字,心像针扎一样,酸涩难耐。   踉跄着到了铜镜前,姜君瑜彻底死心了,这张脸和她?生前一模一样。   裴琅纳了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做妃子。   她?一时不知道是该喜还是悲。   是借此折辱她?吗?   思绪纷杂,姜君瑜作鬼多年,没动过脑子了,这会觉得脑子嗡嗡的。   然而还没等她?彻底反应过来?,就先一步听到了脚步声。   姜君瑜回头,入目的就是少年帝王阴沉的脸。   兴许一年?两年?三年或者五年过去?了,然而裴琅的相貌却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先前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现在是杀伐果决的天子。周身越加凌厉,仿佛每一眼都?卷挟着无数的风雪,要将?人从头到尾,冻得彻彻底底。   真的是裴琅。   姜君瑜就好?像被冻住了,脑子里面全?是冰块,已经不能进行思考了,只剩下两个人过去?种?种?。她?忽然很?想笑,动了下嘴角,发现自己?竟然笑不出来?。   裴琅身上穿着墨黑的袍子,更加衬得他肤白如?玉,他的五官立体而深邃,眼珠格外的深,看过来?的时候仿佛能将?人吸进去?,脸上贯带着疏离,此时阴沉沉的,好?似大厦将?倾前的暗夜,一切情绪都?被包裹、隐藏着,在无人可知的角落。   裴琅身侧的小太监比姜君瑜还急,朝她?使眼色,让她?同陛下请安。   姜君瑜好?像这才回过神,从怔忪中惊醒,学着记忆里的模样,同人福了身。   对方眉头一压,很?不满意的模样。   姜君瑜见他气势汹汹,深知大事不妙,到底露馅了没啊?可是上次她?怎么知道私底下要同陛下请什么安啊?!   烦。   “……”裴琅同她?对视几瞬,转开视线,声音很?淡,又?凉,说出的话也不好?听:“早听闻赵五姑娘行举无状,皇后也算不辱莫了这名头。”   他什么意思?!姜君瑜原先是对人有万一的愧疚,然而此时此刻都?扫得一干二净,甚至开始思考裴琅同她?刚认识的时候有这么不会说话么?!   然而裴琅动了下唇,看起?来?又?要继续说什么了。   姜君瑜立马警惕,抬起?眼望他,出乎意料地看到对方还有些泛着红的皮肤,这才发现裴琅的呼吸声有些重。   她?眼眨了几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阴晴不定的裴琅似乎终于开始嫌弃了她?这块地方。   他皱眉,十足十的厌恶模样,转身就走?。   临了只扔下一句:“朕看皇后大抵摔坏了脑子,叫御医好?好?看看。”   姜君瑜又?气又?惑,冲人的背影小小跺脚,最后慢慢碰上胸口,隔着皮肤,里面的心脏飞快地跳着,这一切真实而陌生,美好?得叫姜君瑜不舍得继续做一只孤魂野鬼了。   *   小夏子跟在陛下身边将?将?四年,还不懂陛下的心思,也不知道从宣政殿千里迢迢跑来?又?要回去?什么缘故,一个头两个大,也不好?叫“陛下别那么急!刚跑完奴才还累着呢!”只好?健步如?飞地缀在后头。   裴琅的手指顺着宽大的袖袋进去?,手指摩擦到熟悉的木质边缘,稍微有些冷静下来?,却还是忍不住蹙了一下眉。   烦。 第37章   姜君瑜好?久没?见过下雪天?了。京夑的冬日常下大雪, 积厚厚一层,没?过脚踝,踩在上面“吱嘎吱嘎”的响, 姜君瑜尤其爱这个时候去堆雪人, 可是雪太厚了,稍有不慎就会脚下一滑。   每当这个时候, 就会有一双温热的手托住她, 姜父皱着眉,训她,母亲在后面嘱咐她下次小心。   姜君瑜瘪嘴, 熟练地?佯装委屈, 最后在父亲无可奈何的目光下大获全胜。   雪花脆而薄,堆成小球也是一样的, 很容易就碎成一块块。   “娘娘, ”一个侍女看不下去,往她手里塞一个小暖炉:“天?寒地?冻的, 别?冻坏了身子,要是喜欢雪人,奴婢们堆个又大又漂亮的给你??”   手上的温度热得仿佛要烧起来, 将姜君瑜那一块皮肤全都烫掉,她活动了下半僵的手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真真切切是会痛会冷,会烫会难过的人了。   姜君瑜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小侍女更慌 了, 朝身边的人递了个眼神。   皇后娘娘不太对劲,要不还是请陛下来一趟吧?   然后不等身边的侍女往宣政殿去, 她就忽然止住了动静,垂着脑袋,往后退了几步。   仅凭冬日里同样清凛的松香,姜君瑜马上就能猜到来人。   她将好?不容易堆起来的一个小雪人推到,地?上于是孤零零的只剩下两个,拉出长长的影子。   应当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回头,然后朝人行礼,客客气气地?仿佛两个陌生人,道一句“陛下万安。”   这是赵五姑娘会做的。   却?不是姜君瑜会做的。   兴许是今日的阳光温暖得将她身上的寒意都驱散了一点,姜君瑜忽然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再做一次姜君瑜,于是没?有回身,只是一下一下地?将刚刚倒下的雪人捏起,捏散。   裴琅也没?说?话,默默地?站在她背后。   姜君瑜不知道他同赵五小姐是不是这样相处的,只是他与姜君瑜后面势拔弩张的时候经常这样。   什么也不说?。   “陛下万安。”姜君瑜露出一个最合适不过的笑?,到底转过头,和他弯了下唇:“冬雪真好?看啊,陛下要同我堆雪人么?”   裴琅今日穿的颜色很重,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衬得他面色更白了,几乎要和冬雪融在一起。   当皇帝真辛苦呐,感觉人消瘦了不止一点。姜君瑜忽然想,垂下眼睑。   裴琅没?说?话,目光平静地?从地?上剩下的雪人扫过,很快又收回去。   他皱眉,动了下唇,要说?什么,又很快沉静下去。   姜君瑜等了很久,最后也只是等到一句:“不用。”   意料之中,姜君瑜想,身子一点点蹲下去,缓慢地?点了点头,裴琅半弯着腰,和她对视了一会。   兴许这对帝后真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裴琅对着这张仇人的脸也实?在难有什么好?兴致。姜君瑜想,静静地?目送他离开了栖梧宫。   地?上有一串脚印,空中还残余裴琅身上熏的香,可是他整个人叫姜君瑜觉得就像一场旧梦。   她脱力似的蹲坐在地?上,忽然很累。   侍女赶紧围上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姜君瑜勉强和她们笑?笑?,随便找了个借口:“只是陛下今日熏的香太重了,闻的我不舒服。”   这种话就不是婢女们可以接的,于是她们眼观鼻鼻观心,默契地?不说?了。   *   栖梧宫熏的是上好?的安神香,厉害程度是叫恋床的姜君瑜都能勉强睡上一会。   只是今日睡醒之后还会有明日么?   她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姜府怎么了?母亲父亲知竹都还好?么?有没?有因为?她受罪?现在过去几年了?她被?葬去了哪?裴琅几岁了?还一样是受百姓爱戴的好?皇帝么?有没?有迁怒姜府?有没?有……恨她。   明明一切的答案那么近,只要她张张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从身侧侍女、从裴琅那里问道。   可是为?什么不说?呢?   怕裴琅知道,他娶进宫折辱的姑娘真成了自己仇人,怕他恨得马上把?自己凌迟么?   姜君瑜不想去想这些答案,脑袋昏昏沉沉的,钻进被?褥里不去想,感受空气一点点稀薄,在好?似又要死了的空间里找到自己是活着的证据。   因着缺氧,倒叫她脑袋更加昏沉,所幸这样反而叫人更容易入眠,姜君瑜在半梦半醒里也能沉沉睡去。   陛下有令,说?皇后歇息不用灭灯,小桃何曾见过这样的,以为?陛下是故意刁难人,不许人睡,后面发现熄了灯娘娘反而睡的不好?,这才嘱咐守夜的宫女都不许熄灯,是以这栖梧宫,入了夜倒成皇宫中最亮的一处地?方。   亮也有亮的好?处,起码守夜的时候没?那么辛苦。小桃想,刚要进去看娘娘有没?起夜吩咐,就被?人拦下了动作。   姜君瑜睡觉不老实?,自小都是,梦中似乎不大安稳,柳眉皱着,眼睫有些湿润,在烛火下发出一点晶莹的亮。   来人轻手轻脚地?用帕子碰干了眼,又将她掀下去的被?褥盖好?,最后熟门熟路地?往她被?褥里重新换上一只还热的暖炉。   静静地?等了半柱香,姜君瑜可算睡得安稳了点,眉头松开一点,只是看起来还是不高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还没?不高兴呢。裴琅一边想,一边摸了下人的手腕。   不热,于是又往她被?褥里塞了一个暖炉,把?被?子塞得鼓起来一个小小弧度。   很像从前姜君瑜赖床时钻进去的样子。   她赖床的时候说?话会拖着长长的音:“——好?裴琅,好?殿下,我再睡一会好?不好?。”   不好?。   裴琅心说?,很想这个时候把?人叫起来,听她说?话——什么都可以,骂人也可以,只要是活生生的就可以。   可是半夜扰人清梦实?在不好?,于是他只能把?手指抵在对方腕侧,感受脉搏轻微的跳动。   枯坐了不知道多久,天?边有一点晨曦进来。   可惜姜君瑜很少出栖梧宫走走,不然就可以知道,栖梧宫是全皇宫日出时最漂亮的地?方了。   裴琅下意识地?躲开那几缕暖阳,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合眼,稳了稳心神,松开覆在姜君瑜腕上的手指,退出了栖梧宫,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今日没?有,昨日也没?有,往前的许多日都没?有。   *   可惜汤婆子没?用,姜君瑜醒来后不知怎么,发了一场大烧,意识迷迷糊糊,仿佛飘荡在空中,听见外面很嘈杂,怎么也醒不过来。   宣政殿同样一片大乱,郑朝鹤是其?中最镇定的一个。   他沉稳地?命太医上前给裴琅包扎伤处,又让那个跪在地?上的方士退下,最后还有闲心同十七说?笑?两句:“啧啧,这血跟不要钱似的。”   十七小心翼翼瞧里面的人一眼,低声咕囔:“还是做神棍有钱。”   因着失血过多,裴琅面色更加白了,唇上的血色也退了大半,垂着眼看过来的时候更凌厉更阴恻恻了,叫十七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老老实?实?上前。   “栖梧宫那边的来话,说?只是昨日玩了雪,冻着了。”   裴琅的眼睫很快地?颤了下,连带着手腕也动作了起来,刚刚包好?的伤处又渗了血,他低声,好?像等人回应又好?像没?有,只是问:“真的么?”   “真的。”郑朝鹤上前,示意他看看自己的手:“臣估摸您再糟蹋,走得都要比娘娘快了。”   裴琅闻言,却?是难得笑?了下,郑朝鹤猜出他在高兴什么,又不说?话了。   栖梧宫的太医安排了一茬又一茬,裴琅的令下了一道又一道,都是往那头送东西照顾的。   他信不过很多人,这些事都叫十七亲力亲为?。   平日最清闲的十七难得忙了起来,忙不迭地?领了命。   他一面走,一面低声同郑朝鹤:“我看我要不也去出个家,同陛下说?皇后娘娘身子体弱,念上些神神叨叨的话,我看陛下也言听计从,一高兴,保不齐我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郑朝鹤狠狠弹了他脑门:“小声点,那位天?师据说?真不是一般人……”   十七捂着头呜呜叫:“再怎么不一般也不能叫陛下每月放几轮血啊,我看陛下也是魔怔了,不过是发个热……”   *   姜君瑜不觉得自己是得了什么大病,不过是身上滚烫了点,脑袋昏了点。除此之外一切都好?端端的,只是栖梧宫的宫人进了又出,太医也战战兢兢,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他冷汗涔涔地?搭上她的脉搏,隔着手帕都能能感受到对方冰凉的手指,倒叫她惊了又惊。   不是吧?!   刚莫名其?妙的回光返照,看这样式,是不是又要死了?   姜君瑜一个头两个大,只敢小声地?开口:“可是有什么不对么?”   那太医被?吓得更惨了,就差没?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抹着汗,喏喏:“娘娘不必忧心,不过是寻常风寒,好?好?用药,不消几日便能散热退烧。”   姜君瑜半信半疑,要继续问,就看到贴身侍女进来,朝对面递了个眼色,那太医如蒙大赦,抹着汗行礼就退下了。   姜君瑜对她有点印象,记得她叫小桃,笑?起来一侧会有小月牙的窝,看起来很叫人喜庆。   小桃给她撑起枕头,问:“娘娘头还晕么?现在要用膳么?”   姜君瑜点一下头,又摇一下,谨慎开口:“我还能活多久?”   小桃被?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赵太医所言不虚,娘娘只是罹了风寒,等发热退了就会好?了。”   见她字字句句都说?的认真,姜君瑜才松了心,心说?,果然就说?是普通风寒,都怪这么大的架子,害她以 为?是什么不治之症。   不过今朝排场这么大,裴琅原来是这么奢靡的人么?姜君瑜想不明白,一阵寒香进来,闻了叫她舒心,困意也上来了。就要卷被?子睡下,结果又被?小桃催促:“娘娘用了膳再睡。”   姜君瑜摇头晃脑不愿意,生病胃口小又饮食清淡,她一点也不想吃。   小桃皱着眉,照着人教的,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小厨房备了饭后用的栗子糕。”   姜君瑜陡然正襟危坐,她咳几下,润润嗓子:“那也不是不行吧,就吃几口好?了!”   饭食果然清淡,米粥炖煮得软烂,味道很合姜君瑜心意,她多吃了几口,差点连饭后的栗子糕也用不下了。   这栗子糕味道仿佛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几乎叫她认不出是不是一个人做的。   “娘娘喜欢?”小桃见她微怔,察言观色,同她解释:“是小厨房做的,明日奴婢再叫她们多做一碟。”   那就不是宫外那家最最出名的糕点铺了,日子过了许多年,记性是最不值得相信的东西,兴许是自己记错了。   姜君瑜一下变得很泄气,兴许是想到从前的许多次,她缠着裴琅为?了买了很多次糕点。   而想到裴琅,总是能叫人轻而易举的沮丧起来。   见姜君瑜一下没?了兴致,小桃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宣政殿那边没?说?娘娘用了糕点不高兴该怎么办。   好?在皇后娘娘的不高兴来得快去得也快,吃完那块栗子糕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说?自己困了。   小桃松了口气,将窗关上,同她说?今夜自己当值,叫她安心歇息。   姜君瑜连点几下头应下,看对方将要退下去,漫不经心地?问:“殿里熏的什么香啊?”   “太医开的安神香。”小桃老老实?实?:“娘娘总是睡不好?,此香加了夜交藤与柏子仁,娘娘夜晚便不会再失眠多梦了。”   姜君瑜点几下头,笑?着说?知道了,等人退下去。 第38章   小桃今年不过双十, 自小被买进了宫,前头二十年没走过什么好运,到?栖梧宫给皇后娘娘当值就算是一等一的大彩头了。   皇后娘娘初入宫时呆呆憨憨的, 不会说话, 看起来?不过十岁稚童,很少哭闹, 小桃又惯会逗人高兴, 在她手底下做事于是很自在。   自从上月落了水后,近个月来?,皇后娘娘不知怎么, 忽然?开了窍, 人机灵了许多,看起来倒和常人无异。   初闻皇后落水, 小桃吓得七魂都要没了一魂, 忙不迭地就往栖梧宫跑,心里还暗骂, 不过是被陛下喊着去太?医院取个药,早知安排别的婢子去就好了!   谁知罪魁祸首已经?到?栖梧宫了,陛下垂着眼, 用湿帕给人擦手,仔细地每一寸地方都擦过,可是他的腕处磨红一片,看起来?比姜君瑜更需要伺候。   大殿之内,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天子没?有说话, 只是静默地做完自己的事。他弯着腰,看起来?背上仿佛有千钧之重, 马上就要将他压下。   裴琅目光沉静,面上没?什?么表情,朝她投过一个眼神。   小桃不敢再看,两股战战,连连跪下磕头。   意料之外,陛下没?有苛责她,只是抿了下唇,像要交代她什?么,可是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就像抬起的手最后也只敢将床榻上的人的被子轻轻掖好,连人都不敢碰。   他最后只是说:“照顾好皇后。”   *   落水算是因祸得福。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恢复了神智,小桃比谁都高兴。陛下很少又很多会来?栖梧宫,很少是在白日,很多是在晚上。   从前小桃以为是白日时的皇后心智像幼子,难以交流,陛下不愿意,晚上人睡了,老实?了才来?。   可是她守夜的时候悄悄偷偷看了几眼,照她娘的说法,那样看人的人,定然?是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她也搞不懂为什?么陛下总爱晚上来?了。   可是这不妨碍她觉得陛下心里是有娘娘了,皇后娘娘是好人,小桃希望她高兴。   娘娘病了几日终于好了,小桃更高兴了,进来?换糕点的时候都不自禁地哼了几句宫里嬷嬷教?的小调。   “是什?么小调?”姜君瑜放下手里的九连环,问了一句。   “是宫里嬷嬷教?的,奴婢也不知道。”小桃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九连环玩了半下午了,还没?解开。   “咳咳。”姜君瑜把东西往身?后藏了藏,不愿意叫外人看到?有些不大聪明的自己,又忍不住问:“……宫里有什?么趣事么?”   “外邦使臣前些日子刚离朝,据说献了不少新鲜玩意……再过半月就到?春天了,春狩也该提上日程了,娘娘应当可以出宫转转了。”小桃到?底年岁不大,讲到?宫外,嘴上跟跑马似的,一口气讲了不少从出宫的侍从嘴里听到?新鲜事,停也停不下来?。   “这样,那人未免也太?过分。”姜君瑜跟着应了几句,佯装生气,又装作很不刻意地转移话题:“那陛下那边呢?最近是很忙么?”   小桃忽然?停下了。   姜君瑜警铃大作!   连着三日没?来?!又有外邦使臣上贡!莫非是有什?么和亲公主!   心里又酸又涩,比中?午吃的山楂糕还不好受,姜君瑜决定,以后再也不吃山楂糕了!   小桃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同?皇后娘娘讲,但是见人一下子难过起来?,眼睫垂下,酝了一点淡淡的水雾。一时紧张,也不管能不能讲了,直接开口:“陛下偶感风寒,病了好些日子呢。”   醋酸的泡泡冒出坛面,很快又破了,只剩下一点点点点的酸。   比山楂糕好了一点,但姜君瑜还是决定再也不吃山楂糕了。   一下子想到?风寒的缘由?,姜君瑜抿唇,揪着手上的九连环,发着呆。   小桃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察言观色自诩一流,给人递台阶:“奴婢看这病来?势汹汹,也不知道严不严重,娘娘是一国之母,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   “不想去!”姜君瑜拒绝,脚踢踢前面的桌子,口是心非地闹脾气。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小桃不知道她真不高兴还是假不高兴,顺着人的话茬。   姜君瑜更不高兴了。   她等?了一下,没?等?到?小桃继续说,只好眼一闭,心一横,假装开口的不是姜君瑜自己,为难地开口:“不过这九连环确实?还挺难解的,我去看看能不能把陛下难倒。”   *   宣政殿离栖梧宫最远了,姜君瑜在路上忍不住想,裴琅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把赵五姑娘发配那么远的地方   只是好像又没?有很远,她胡思乱想没?几下,就莫名其妙到?了门口。   “今天日头有些大,我不想出门了。”姜君瑜反悔,马上就要回头,打道回府。   小桃赶紧拉住她。   姜君瑜发觉自己迈不开步子,好像被堵在原地,进退不得,也犯难了,愁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手心出汗,汗湿了紧紧握着的九连环。   十七大老远就看到?人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通报。   主子梦魇缠身?,本就不易睡着,这几日病了更是,好不容易刚睡下。   可是把人放走了,可能会被骂得更惨,别说做神棍发财了,后半生兴许就对着大漠数骆驼去了。   纠结良久,十七到?底叹了口气,打量一周,手指轻动,弹了只小石子到?姜君瑜手上的九连环上。   姜君瑜被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   自己好歹也算有正事的,心虚什?么!   她闭眼,往前走了几步,宣政殿的侍从谨遵十七的指令,没?敢通报,给人开门,把姜君瑜放进去了。   姜君瑜不想叫小桃跟着,只身?进去。   甫一进去,就被浓重的熏香扑了满鼻子,险些呼吸不上来?。   这味道她熟悉得很,夜交藤和柏子仁,比她殿里的还浓。   姜君瑜忍不住心里呛人,太?医院是夜交藤采太?多了,这也有那也有。   到?底为什?么有,其实?她自己也清楚。   姜君瑜叹口气,只是没?想到?刚往床榻那边迈了一步,榻上的人就已经?惊醒。   层层的床帐中?伸出一只手,殿内昏暗,那只手白玉般,泛着一点不健康的青色。   裴琅脑袋疼,掀开床帐,将要生气,对上人又飞快地垂下眼皮,眼睫在眼睑下扫出一片阴影,仿佛藏匿了所有浓重的情绪。   和这间?暗屋一样,不见天日,在黑处隐秘地生长,破土。   “皇后来?做什?么。”裴琅八方不动,手掀开一块帘帐,叫姜君瑜只能透过那块地方窥见他一点点神情。   无波无澜。   “来?看看你死了没?。”理?智告诉姜君瑜不应该这样说, 然?而不见天日的地方是会将人的理?智一点点吞灭干净的。   姜君瑜想。   恐怕只有裴琅才能永远镇静永远考虑利弊,毕竟他冷心冷肺,最最看不上眼的就是所谓真情。   裴琅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微怔片刻,攥着帘帐的手紧了又松:“……劳皇后挂心。”   没?意思。   姜君瑜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她使劲眨几下眼,想要将眼眶的湿意掩得一干二净:“原本还有事的,现?在也可以没?了。”   裴琅不说话,好像在沉默地送客,姜君瑜干脆转身?,头上步摇摇摇晃晃,发出不小动静,说明主人现?在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了。   门板近在眼前,再往前一步,轻轻推开,姜君瑜又可以回到?那个温暖天光的地方,阳光会包裹着她,叫她重新宁静下来?。   殿内压抑而不见天日,姜君瑜最最讨厌呆在这种地方,黑暗会暴露自己的软弱和不理?智。   可是殿内还有裴琅的呼吸声。   那么轻,又那么急促,想要将这些隐匿得干干净净。可姜君瑜是个很心细的人,实?际上她只要用心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地辨别出来?。   姜君瑜沉默地收回手,重新转回身?子,步摇又停下来?了,主人代替它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很清晰,想要裴琅不错过每一个字:“每晚来?栖梧宫干嘛?为什?么不告诉我?”   最后一个字终于问出口。   姜君瑜如释重负,忽然?发现?一滴湿润很快地滑下脸颊,好似一场错觉。   她终于发现?。   其实?不用选择,姜君瑜没?有办法让裴琅一个人留在黑处,即使他已经?习惯,即使他根本不在乎。 第39章   裴琅的生母是名动江南的美人, 祖父虽是商贾之流,却握着?东南西北许多口岸商线,女儿?自小跟在自己?身边, 从漠北走过江南, 自戈西到过东瀛,偏偏在京夑时一误倾心了当今天子。   自诞下裴琅, 她身子一直不好, 加上新入宫的慧昭仪、张贵妃等美人,很快就昙花一现,失去?了所有陛下所有的宠爱与自己的生机, 最后早早地薨在了二?十五岁的那场夏日。   那时的裴琅尚且不过五岁, 却莫名清楚地记得她那时的模样。   窗外的太阳光很刺眼,照得她忍不住眯起眼?, 又撑着?桌案, 想往窗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说:“人这一辈子有许多瞬间, 你父亲接下我绣球的时候笑得最真心?,我只要那个就够了。”   成景帝刚愎自用,多疑善变, 裴琅实在不知道他的真心?有什么?值的。   可是兜兜转转过去?这么?久。   他发现自己?同母亲一样没有长进。那么?多个瞬间,他只要每晚能见到人的那眨眼?就足矣。   裴琅不说话,只是躲开姜君瑜的目光,好像在专心?走神。   姜君瑜呼吸了几瞬,稍微平静下来,只是等不到裴琅的一个回答, 仍然有些不高兴。   “为什么?不回我?”她问。   这次没有沉默太久,裴琅抬了下眼?, 答的像很随便似的:“没什么?,想看就看了。”   这简直不算一个答案。   姜君瑜有些烦他了,小声嘟囔:“你以为栖梧宫是你家么??想来就来?”   “……”裴琅默了片刻,最后告诉她:“整个皇宫都是我的。”   姜君瑜:“……”   她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小声骂了裴琅几句,不敢让他听见,却又觉得自己?是想让他听见的——不然就不会说出?来了。   沉默在姜君瑜和裴琅之间其实不是很罕见的情况,姜君瑜快要死的那段日子,以为裴琅同成景帝狼狈为奸,要对姜家下手,又觉得他压根不信自己?,不喜欢同他讲话,于是她们之间常常是安静而?沉默的,好像没有什么?话好说。   其实姜君瑜不喜欢。   她往前跨一步,手里的九连环亮给裴琅看:“陛下,这个,解一下。”   裴琅伸出?手,勾住其中一个环,拿到自己?手里。   另外?一个环就松松地从姜君瑜指间滑过,要掉不掉,好像两个人的手轻微地牵了一下又松开。   姜君瑜蜷起手指,又负气地偏过头,只用余光静静看着?裴琅。   稀罕事,裴太子也有不会的东西。   裴琅一开始甚至不知道要先做哪一步,骨节分明的手指碰上玉环,绕了几下,看起来有点束手无策。   似乎是感受到目光,他把头低得更低了点,乌发泼洒下来到雪白的外?衣上,裴琅皮肤白,艳丽得便像是那种专门骗书生心?脏吃的精怪。   精怪说:“我没玩过这个,也不大会。”   姜君瑜很想将人的头发丝拨开,看他耳朵有没有红。   “哦。”姜君瑜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慢吞吞蹲下,看他手里动作。   裴琅应该是有在认真解,但?姜君瑜其实没有在认真看。   她忍不住走神,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裴琅要这样,难不成真是对这个赵五姑娘居心?叵测——苍天可鉴,起码他就没有给姜君瑜解过九连环!   她越想越有种不知道何?处而?来的郁气,看也不想看下去?了,想要把那个九连环抢过来,摔到地上,气势汹汹和裴琅说:“解开了。”   可是那玉看起来就贵,还是算了。姜君瑜又默默把自己?说服,干瞪裴琅一眼?。   裴琅却忽然抬起眼?,猝不及防同人对视上。   他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眸色很深,墨一样黑,要将人吸进去?似的。此时此刻带上一点笑,连唇角也有一点弧度。   “解开了。”他笑着?说。   *   “娘娘,您别染了陛下的风寒,怎么?脸这么?红?”小桃见人安然无恙出?来了,高兴的同时不免担忧。   姜君瑜用手背给自己?脸测温,自己?也被吓一跳,飞快转过头,不想叫别人看到,声音闷闷的:“里面不开窗,热的。”   小桃心?思简单,很轻易地就信了:“那就好,娘娘不是盼着?出?宫么??春猎不远了,风寒就要待在宫里了……”   姜君瑜一面点头,一面却没认真听她说什么?,自己?心?里在想事。   她想裴琅真是狐狸精,莫名其妙笑什么?,不过是解开一个九连环,有什么?好得意的。   又想裴琅是不是疯了?性情大变了?凭什么?同赵五这么?好声好气?   最后想自己?同他是不是算破冰了,那什么?时候可以旁敲侧击姜家的下落了?姜君瑜呢,他还记得么??   想来想去?又觉得这些根本没有意义,裴琅兴许只是生病了,所以懒得同人计较,性子于是也好了一点,只要病好,又会变成那个冷心?冷肺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心?里没有赵五,也没有姜君瑜,不会同她玩九连环,也不会同她说姜家的下落。   那裴琅还是继续生一会病吧,继续做一个有感情,愿意同姜君瑜亲近一点的夫君。   姜君瑜最后踏进栖梧宫的宫门,在院子里看到了满目的落日,漂亮而?恢宏,她在心?里许愿。   *   古语有言,心?诚则灵。   姜君瑜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多么?诚心?,只不过是恰好见了日落,又恰好那么?一想,没想到一语中畿。   裴琅的病反反复复,这半个月以来都不见好,朝政是没有什么?耽误,毕竟动动脑子与笔墨就可以解决的事。只是春猎到了,事情倒有些麻烦了。   围场不比朝堂,是要真刀真枪入围场捕猎的。姜君瑜不知道裴琅要怎么?上场,拖着?一身的病痛么??   天子的仪仗在前面浩浩荡荡,拉出?一条明亮的旗流,姜君瑜眯着?眼?看了一会,很快找到裴琅人,刚要向小桃寻求认同,就被下面喧闹的动静吸引注意力。   她一个眼?神过去?,小桃马上吩咐上去?打听发生了什么?。   底下的人仿佛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皇后娘娘是来了春猎的,虽说不知这位皇后地位如?何?,恩宠如?何?,也不敢抹人面子,只好将脾气按下不发。   “是恩孝侯的世子同林将军吵了几句,差点动手。”小桃伏在她耳侧,低声。   “林将军?”姜君瑜没听过这号人。   “就是定远侯世子……”小桃话只说一半,就被姜君瑜急急打断:“林长风?!”   林长风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如?今战功赫赫,谁还敢直呼自己?姓名,当即头一扬,想要同人掰扯,就对上一张清丽熟悉的脸。   *   外?臣不宜同后妃有接触,姜君瑜急得团团转也没法同人取得联系,又急又气地坐下。   林长风同样晕乎乎的,没想到裴琅疯成这样,连长得这么?像的人都能找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 不自觉往高台之上看了好几眼?。   姜君瑜垂眼?,见远处的裴琅百步穿杨,一箭射中动作飞快的白虎,骑着?马往营帐回来,有了主?意,她言称要去?迎陛下,从高台之上退下了。   皇后发话,各臣也纷纷跟着?去?迎陛下,挤作一团。   林长风被不知道何?许人踩了许多脚,气得吹胡子瞪眼?,刚要说什么?,手中就被塞了一个荷包。   皇后身边的侍女朝他递了个平静的眼?神,很快就收了起来,牵起裙子,往皇后那边去?了。   手里的荷包里面是一块小巧的玉石,林长风隔着?布轻微地感受,神色微怔,心?中有了计较。   见身旁的侍女安然回来,姜君瑜略微松了一口气,抬眼?对上裴琅无波无澜的神色。   他的眸子从远处扫过,很快收回来,重新放在她身上。   姜君瑜被他一看,有些紧张,心?快了几下,担心?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难得有些不自在,上前了几步,攥住裴琅的衣袖一角,没说话。   裴琅垂眼?同她僵持。   姜君瑜的手顺着?一角衣袖,稍微胆大了点,拉住了一整块衣袖,隔着?衣物?感受裴琅身上传来的体温。   忽然就被铺天盖地的安眠香裹挟。   裴琅的大氅带着?他的温度和气味,好像要将姜君瑜完完全全笼罩在他的世界里。   他无可奈何?:“外?面天冷,进去?吧。” 第40章   夜半时分。   营帐密不透风, 里面的烛火影影绰绰,照映出姜君瑜来回走动的影子。   “娘娘。”小桃轻声劝她:“您先歇着?,林将军一来, 奴婢就喊您起来。”   林长风还不一定会来呢。姜君瑜心说, 拒绝了她的好意,又?颇有些虚心, 担心裴琅那边忽然什么事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 还是想自己等等。   门外的侍从已经尽量遣散了,还剩下多少暗处的人,姜君瑜不清楚, 只能将人手都换成亲信的。   小桃也不再劝她了, 只是时不时借口出去换水,看看动静。   烛火不知道?续了几次, 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叫姜君瑜等了一晚的人可算出现。   林长风身上穿了甲胄,动作之间发出刀剑轻微的声响, 他隔着?营帐帘子,朝人行礼,又?有些戒备地开口:“深夜会见, 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姜君瑜将早已在心里练了的话又?捋了一遍,命侍女?把人请进来,不紧不慢地开口:“早闻林将军盛名?,倒是难得一见。”   林长风抬起头来回话,霎那间恍惚被惊雷击过,愣在原地, 好久之后也没想起回话。   太像了。   初见时隔着?远远的高台,林长风还没真正意识到?这位皇后与姜君瑜有相似, 此刻在一个?营帐,隔着?昏暗的烛火,将人看了清楚,仿佛旧人归来,叫他又?寒又?热,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姜君瑜没那么多时间跟他耗,三?言两语地同人交代原委:“早些年因着?同故去的那位长得相像,结识了福嘉郡主,聊解郡主悲痛,只可惜后面同郡主断了联系,听闻大将军同福嘉郡主是旧相识,便想着?请将军过来问问。”   多年过去,林长风也不再是二傻子,他不作声地心里过了一遍姜君瑜的言辞,没能找出什么漏洞,于是不置可否地开口:“娘娘身边人也不少,就没想着?问问么?”   当然是问过了!姜君瑜心里腹诽。这一个?月来,她旁敲侧击,暗里问过小桃许多福嘉、姜家的事。姜家的仿佛是大忌,难以问出蛛丝马迹,侍女?不敢妄言。而?福嘉郡主,小桃只说裴琅对?这个?妹妹很是看重,听闻她不喜拘束,想出去看看,一纸封书将人遣去了槐安。   别人不知道?,姜君瑜清楚,福嘉不喜拘束是真,不愿离开京城也是真。   京城繁华,又?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倘若这么轻松地离开了,才?是疑窦丛生。   她垂眸,作出恰到?好处的惆怅:“自然问过了,可是侍女?只说她在槐安,也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本宫与福嘉郡主虽相遇尚短,却相识恨晚,有心想知道?福嘉近况,盼着?她能回京同本宫见见面。”   林长风聪明,但不多,被她三?言两语下去已是信了大半,只捡了点可以被人知道?的告诉她:“福嘉郡主在槐安一切都好,末将幼时与她同窗一场,如?今也时常来往书信。”   姜君瑜不知道?他说的一切都好是不是真的好,想要知道?更细的,却也知道?要向?对?方拿出自己的诚意,于是开口:“她想回京么?”   林长风身子轻微一颤,显然也是觉得觉得倘若搭上了皇后这根线,兴许能让福嘉回京,只是没有立刻作声,半晌才?开口:“槐安干燥,风沙多,郡主初到?因着?水土不服,受了不少苦,如?今倒是好了。槐安地处西南,不少商旅来来往往,时常有些新奇玩意,她倒是高兴,偶有想家,不过这段日?子还同刚到?的巡抚夫人倒是相处得好,还一同踏春去了,听闻巡抚夫人倒是同姜家夫人……”   他顿了片刻,似乎也是想起姜家不能提起的禁忌,于是继续找补:“想必是远方亲戚,姜家刺杀太子,诛九族能逃,也是要满门抄斩的。”   姜君瑜抿一抿唇,一颗心惴惴的,她犯了大错,姜家难逃死罪。然而?姜家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她怎么找也没找到?一丝踪迹,那么多人真的能死得那么干净么?   她不相信。父亲尚且可以假死,整个?姜家呢?何况裴琅……姜君瑜已经不敢揣测他了,只靠万一的希冀想他不是那样的人。   姜君瑜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她活着?也是为?了找到?父母,不可以在这个?时候露出马脚,于是渐渐平稳下来:“这倒是奇怪,福嘉有说什么么?”   “末将问了她几句,回信寄到?了,暂存在营帐内,还没来得及看。”林长风如?实回话。   姜君瑜恨不得马上就喊他回去将信拿过来看看,却也知道?太过明显只会引得人心疑,只好不动声色催促:“林将军何时归帐,本宫派侍女?同你一道?去取信。”   林长风苦笑:“今夜副将身子不适,末将同其换了值守,下半夜当值。”   她深呼吸几个?来回,压下几乎要发颤的声音:“信件在何处?将军若信得过我,不知本宫去取方便么?”   没想到?皇后如?此,林长风微讶:“倘若是娘娘,末将自然信的过,信就放在桌案上,只是乌云压城,怕是有惊雷落雨,不如?明日?末将送来。”   他话音刚落,帐外一阵惊雷忽过,姜君瑜这才?发觉将要下雨了。   她勉强笑笑,想要立马看到?信函的心意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倘若今夜看不到?,姜君瑜只怕睡也睡不下去,于是心里思忖着?不如?等下去一趟,想必也不用多少时间。   几阵锣鼓号角声传来,昂扬亢奋。林长风正色:“换值时辰到?了。”   姜君瑜知道?他要去换值,可是还想再问一些,林长风扬眉,同她解释,语气忿忿:“值守是恩孝侯世子负责,只怕到?晚了他又?要发作。”   略微一思索,想到?了是白日?同林长风吵嘴那人,于是问:“你同他有嫌隙?”   “他一个?草包,自然眼红我这种有实力的。”林长风洋洋得意,眉眼飞扬,恍然叫姜君瑜看到?许多年前的样子,好像时光一瞬回去。   “他当街打人,强抢民女?,也不是个?好东西,末将已经派人去查了,到?时候弹劾的奏折往上一递,他这个?世子还当不当得下去还是个?问题。”林长风胸有成竹。   姜君瑜见他这副模样,有心想提醒他收敛锋芒,恐恩孝侯世子报复,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蜕变许多,难得还有少年人的意气,不应该被蹉跎纠正。于是暂时按下不发,想着?找个?时间去提醒定远侯,叫他护着?点自己儿子。   帘子落下,林长风出去了。姜君瑜换上稍厚一点的外衣,打算出去。   结果帘子又?掀开。   她抬头,没猜到?来人,有些惊讶,系着?披风的绳子还握在手上。   裴琅垂眸看她,往前跨一步,握着?她的手把系绳拆开。   烛火昏暗,姜君瑜看不清他的神色,摸到?他的手,寒凉如?冰。   “……”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裴琅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自己要出去。   “外头下雨了。”他没由来地开口,帮人把系绳解开了后,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似的,眉眼流露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笑。   可是明明是笑着?的,姜君瑜却直觉他不大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呢?   她很想问,用暂且算温暖的手碰碰他 的,想叫他暖和点。   可是最终也没有动作。   他们之间隔着?姜家、福嘉、赵五……许多的事情姜君瑜无法去忽视,她也很想忘掉许多,可是第?二日?醒来,那场布得天衣无缝的棋局,那种濒死的感觉,那满手属于裴琅的温热的血血,一遍又?一遍在她脑中重复。   天际忽然一阵白烁,过了几瞬后才?是欲聋的雷声,姜君瑜思绪被打断,吓得轻微抖了下身子。   裴琅握住她的肩,声音很轻,叫姜君瑜差点误会是要安慰自己:“不怕。”   她连摇好几下头,抬起眼看面前的人。   刚刚一片惊雷而?过,白烁短暂地照亮了眼前人。面容苍白而?昳丽,眸子里的情绪很淡,有着?难以察觉的悲恸,又?掺着?爱意。   可是惊雷太快了,稍纵即逝,叫姜君瑜疑心自己没看清,又?疑心是裴琅的又?一场棋局。   毕竟死之前,他也常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下雨了,就不要出去了。”裴琅这样说。   姜君瑜不想答应他,心里盘算着?阳奉阴违。   可是下一秒,从来都是不可一世的裴琅轻声问:“……可以么?”   姜君瑜同福嘉一样,不喜欢被管,又?吃软不吃硬。闻言闭了下眼,狠狠压下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又?从何而?来的湿润,慢吞吞地答应他:“哦。”   裴琅弯了下嘴角,看起来难得很高兴的样子,然后即刻接着?问,生怕姜君瑜不会回答下一个?问题似的:“什么时候睡?”   “晚点吧。”姜君瑜被问多了果然容易不高兴,瘪一下嘴,却只敢小声骂:“问那么多干什么。”   裴琅于是又?笑了一下。   姜君瑜原本以为?他来是要说什么的,没想到?这人什么也不说了,和婢女?吩咐说天寒,给皇后加多一床被褥,就出去了。   莫名?其妙,姜君瑜心里说他,自己却也莫名?其妙的高兴了一下。被这事一耽搁,理?智回笼,看信的迫切也散了大半,吩咐婢女?守着?林长风下值,去跟他拿信。   这场雨实在是多雷,噼里啪啦的响了半宿,姜君瑜没能睡着?,脑子里稀里糊涂地想了很多事,最后昏昏沉沉,将睡不睡时又?听见营帐外嘈杂的脚步声、叫喊声。   “怎么了?”她低声问小桃。   小桃皱眉,告诉她:“雨水充盈,东南的一座矮山突然落石,压翻了东南那边好多营帐呢。”   姜君瑜的心头猛的一跳,手心缩紧。   小桃察觉她的不对?劲,开口:“娘娘放心,营帐那边大多是将士的,林将军今夜当值,已派人去救灾了。”   可是很莫名?的,姜君瑜的心就是静不下来还在激烈地跳着?,仿佛要跳出胸膛,手心粘腻腻地出了汗,她忽然身子一颤,有些骇然地开口:“东南……林长风的营帐可是在东南。”   “是。不过……”   小桃的话姜君瑜没能继续听,她耳朵好像被棉纱堵住了,什么也听不见。 第41章   “陛下夜里风寒发作?, 吩咐不许人进去?,娘娘保重凤体,待陛下醒来奴才再去通报。”看守的小太监冷汗一直往外冒, 垂着脑袋, 不敢看人。   姜君瑜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很快转身?, 众人松口?气, 以?为她就要就此放弃,不想下一瞬她就马上跨步伸手,欲拉开营帐。   旁边的侍从不敢真动手, 怕刀剑无眼, 伤了人,有九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只是虚虚拦着人, 朝太监总管示意,等吩咐。   太监总管也不轻松, 记得团团转,不知道要不要将实情托出。   姜君瑜挣扎几下,很用?力的?去?够帐帘, 没料想旁边突然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面色很严肃,板着一张脸,常笑的?嘴角也平直,看起?来与往日实在是大?相径庭。他倏的?就将帘子拉开,露出里面空空如也的?布局。   那总管没想到还是没拦住, 一拍脑袋,蹲在地上都要哭出来了:“小将军, 你这是做什么啊?奴才好不容易瞒住的?。”   姜君瑜目光从空荡荡的?营帐一点?点?转到那人身?上。   她怔忪片刻,才从记忆里找出这人。   十八一抬下巴:“皇后娘娘也看到了——里面没人。”   姜君瑜张嘴想说话,发现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吞咽了口?口?水才继续:“……陛下呢。”   “属下还在派人找。”他说,忽然突兀地另起?了个话题:“娘娘知道东南落石,倒了一片的?营帐么?”   姜君瑜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一寸寸地松开身?旁搀扶自己?的?侍从,勉力笑了下:“听小桃说了,我、本宫先回去?了。”   仿佛一刻也不想多待,姜君瑜僵硬地转身?,很快地就走?了。   “皇后娘娘!”十八忽然在后面喊住她。   姜君瑜步子顿了顿,听见他说:“万事小心?。”   她盖住眼底湿答答的?水雾,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往前面走?。她一面觉得心?里漏了个大?口?子,一面又觉得事情?总该是有转机的?。于是有一个固执的?小人,在一针针地往心?口?扎,缝着那个大?口?,疼痛是密密麻麻的?。   “小将军。”太监总管自然知道十八的?身?份,不敢对他的?行为置喙什么,但还是忍不住:“万一有心?人知道陛下下落不明,我朝危矣,咱们……”   十八将他剩下半句“都要完蛋”堵在喉咙,他扬一下眉,这时候才有姜君瑜记忆里那个有点?顽劣、不是很情?愿送她回汴梁的?少年郎模样。   他高高兴兴:“别说丧气话,完不了蛋,帝后大?婚,咱得做主桌!”   小太监莫名其妙,更?加觉得完蛋了——大?家精神都不正常了。   *   宫里的?人都有不会多嘴的?美德。是以?尽管皇后看起?来怪怪的?,小桃也还是没有问为什么,很听她的?话,去?给人吩咐小厨房送牛乳糕过来。   要不然姜君瑜不会那么轻易地就离开营帐。   东南那座山丘不高,只是地势很险,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山路不好走?。姜君瑜一面艰难地爬着,另一面还得防着寻山的?侍从,怕被他们抓回营帐。   寻山的?侍从不敢将动静闹太大?,找人又一寸土地都不愿放过。再加上路滑,他们身?上厚重的?甲胄寸步难行,因此只在半山腰及脚下寻人。   姜君瑜不和他们扎堆,自顾自地上到将将山顶,半点?人的?踪迹也没有,那些寻人的?也上不来这里。   她已经穿得尽量简便了,只是女子的?裙袍大?多拖地,下摆脏兮兮的?,一路上为了躲人,浑身?上下都脏透了。   吸了吸鼻子,勉强压下想哭的?感觉,姜君瑜不容许自己?在这里浪费时间,以?步为尺,估算裴琅大?概在的?位置。   她自小跟祖父走?南闯北,正经的?诗词曲赋没怎么学,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知道的?不少。   倘若是落石滑坡,应当顺着东西下来的?方向往上走?。   可是姜君瑜已经走?得够上了,却仍然连裴琅的?半点?踪迹也没找到。   她努力说服自己?,没有结果应当是最好的?结果,裴琅聪慧,不应当不知道往哪走?最好,想必只是自己?还没发现。   可是直到日落西山,还是没有一点?希冀,入了夜就更?难找到了,山上危险一整天都要过去?了,万一人失血昏迷……   地上的?叶子忽然被盛了几滴水珠,姜君瑜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手,要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半点?呜咽也不敢发出,只是低着脑袋,要把地看穿似的?。   她抽了几下鼻子,鼻端混进淡淡的?花草香和细微的?硝石味。   姜君瑜忽然醒神,也顾不上擦眼泪了,半趴在地上,仔细一闻,果然有火药的?味道!   一道惊雷闪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屏息静气,顺着火药味一路往前走?。   果然不出百余步,可以?见到半山腰处一块大?裂口?,切的?几乎可以?算平整,断开了一道峭壁。   姜君瑜往下看了一眼,很高,约莫四五丈,下去?不死也残。她在逡巡一圈,果然在一侧发现不平的?凸起?,堪堪可以?站人,供以?往下。   春日的?风还有些凉,刮在身?上有点?冷,却莫名叫姜君瑜冷静下来。   她以?为自己?想了很久,可实际上不过是几瞬。裴琅会一辈子记得自己?么?会找自己?么?对姜君瑜会有一点?点?的?喜欢么?   她说不清,不过自己?捅了他一刀,爹爹说,做错事要弥补,姜君瑜现在一无所有,倒是可以?为他赌一下自己?的?命。如果就这样死掉,是不是可以?将 从前都忘记,开始新?的?一生?   最后一点?余晖落了下去?,姜君瑜踩着泛着微红的?碎石子,沿着陡峭的?石壁,去?往她的?新?生。   *   洞里不能算出时间,裴琅只能借着石壁缝隙的?阳光,推测出大?概时间。   又到了落日。他想,觉得兴许实在是百密一疏,没有赌对,那场雨大?抵持续了许久,将他留的?记号全冲了干净,等十七带人找到这里恐怕还要一些时日。   裴琅顺着落石和滑坡往上没走?多久,就发现了火药的?痕迹。想来也是,这块地方用?作?春猎已经不下数十次,倘若那么轻轻松松地就塌了个山,才叫人奇怪。   火药的?用?量不少,他没怎么想就已经能将幕后黑手锁定在了几人之间。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动手的?人是个不要命的?,炸药不仅只布了一处,最大?的?那块落石落下之后,四面八方有碎了很多半人大?的?石子。   夜晚漆黑,裴琅的?指尖陷入掌心?,勉力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因着不知道这炸药还有几处,落石还有多少,他垂着眸,思忖了片刻,很快做出打算,往最近一处落石地走?去?。   果不其然,落石掉下,刚好有个可以?容下四五人大?的?洞穴,方才落石掉下,这处没有崩塌,想来已经是很稳固了,只要附近没有放置第二?捆火药,裴琅觉得自己?可以?等到第二?日。   然而他的?运气兴许真是倒霉透顶,附近正好就放置了第二?捆炸药,炸药被带火的?箭刃引燃,碎了洞穴附近的?一些散石,密密麻麻地落下来。   为了护着东西,裴琅躲避不及,右手被头大?的?落石砸中,连带着洞穴出口?被余石封了大?半,只余下巴掌大?的?一个口?。   他拖着右手,靠在穴壁,疼痛已经麻木,只剩下失去?知觉后的?麻痹。裴琅用?剩下的?左手,不知道第多少次,确认袖袋里的?东西还完整,松了口?气,轻微地呼吸,怕拉扯到伤处。   这里仍然看不到月亮。他有些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失了许多血,加上风寒,他觉得自己?脑袋似乎也开始烧起?来,发着热,昏昏沉沉的?。   他难得梦见了姜君瑜。   她爱洁,程度不及裴琅严重,却还是不喜欢污泥,反倒是裴琅,因着和她在一起?,总是背着她过很多地方,逐渐也不是不能忍受很多脏处了。   姜君瑜在梦里经常笑,不像现实,见了裴琅就不愿意给他好脸色。   她喊他的?名字:“裴琅!”   裴琅很想应她,可是不能,因为先前无数次,每当他一开口?,姜君瑜就会像雾一样散开,告诉裴琅,你没有猜错,这只是一场梦。   于是他抬起?眼皮,好像要将人牢牢记住。忽然又发现好像能隐约看见月亮了。   姜君瑜身?上不再干净,脏兮兮的?,脸上也是,眼眶发红,不大?高兴的?模样。   好吧,这回连笑也不笑了。   裴琅有些难过。 第42章   姜君瑜怀疑裴琅砸坏脑子了。   虽然头好像没怎么受伤, 可?是浑身上下都是血,看起来就很惨,而且他看着自己, 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很难过地看着自己。   姜君瑜吸了下鼻子,朝他走过去, 想伸手, 发现自己为了把石头搬开,手指又脏又渗了血,看起来说不出谁更惨一点, 于是把手背到身后, 只是开口。   “诶。”她小声喊人:“裴琅!你?还好么?”   在无数个?瞬间,裴琅渴望姜君瑜的出现, 然而绝不是现在, 她身上带着血,神色也很憔悴, 声音很哑。   他希望姜君瑜可?以幸福、安全,哪怕是基于裴琅的不幸福、不安全。   裴琅在这?一刻才发现,这?一切不是梦, 姜君瑜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用一种似乎很同情的表情看着他。   高烧叫他的脑袋晕晕沉沉。夜里危机四伏,姜君瑜回去找人远比留在这?里和他一起面?对未知的险境强。   然而他开口,发觉声音低哑,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姜君瑜在裴琅身侧发现一把匕首,划破自己的裙摆, 给人把伤包上。可?是她的手太抖了,最后也只能打个?丑陋的蝴蝶结, 看起来和裴琅十分不相配。   于是姜君瑜勉强地笑了一下,发觉苦中作?乐也不是很难。   匕首被她死死握在手里,花纹硌得手心很痛。姜君瑜很害怕,怕会有未知的野兽,也怕比野兽更危险的人。   她大气也不敢出,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也顾不上擦,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匕首。   裴琅这?个?时候好像终于回神,他撑起半边身子,侧着脸看了姜君瑜很久,才开口。   “当年那一刀没能捅死我,如?今是个?好机会,看准了,朝心口捅。”   声音钻进耳朵,剩下的器官仿佛只有耳朵能运作?了似的,眼前模糊一片,嘴里发不出一个?字词,就连呼吸,也短暂地停了几秒。   过了半晌,姜君瑜如?梦初醒,强颜欢笑同人开口:“我听不懂陛下说什么,难不成?……”   “姜君瑜。”裴琅打断她,神色专注,告诉她,不是开玩笑。   姜君瑜这?下是真?的很想又给他再来一刀了。   她的眼泪一直掉,原来是这?样,自己才看不见眼前的东西。   “裴琅。”她骂他:“你?神经病。”   很想掉头马上就走,浑身上下被莫名的恐慌与不被相信包裹,如?同海水,将她的口鼻捂得严实,叫她呼吸不得。   眼泪一直掉,姜君瑜觉得自己心口很痛,手指摸上匕首锋利的刃,企图用这?种方式使自己冷静下来。   下一秒,匕首飞快地被打落在地上,因为?动作?很急,裴琅的手背被划出一道?口子,握着姜君瑜的手的时候,姜君瑜依稀能感?受到上面?的鲜血。   是温热的。   她被吓了一大跳,目光顺着被打落的匕首望过去,稍稍冷静下来,抬起眼看着裴琅。   裴琅低着头,确认她手上没有受伤才掀起一点眼皮,然而也只是看着她。   “你?下次不要说这?种话了……”姜君瑜很难过,开口说话的时候眼泪要掉进嘴巴里:“我不会丢下你?的,你?气我,我最多哭几下。”   裴琅只剩下一只手给她擦眼泪,难免有点手忙脚乱,他垂着眼,很久没有说话,直到姜君瑜又忍不住呜咽了一下才终于认输似的。   他轻轻地凑上去,亲掉了她脸上手来不及擦的眼泪,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粘在一起:“哭几下已?经很了不起了。”   因为?发着热,裴琅的嘴唇也很烫,热意顺着和姜君瑜接触的地方,好像能蔓延到全身似的,叫姜君瑜浑身也滚烫起来。   她望着裴琅,觉得每一寸血液都在燃烧,要将她的所有情绪都点燃。   “裴琅……”姜君瑜失了力,半边身子软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喊他名字,眼泪仿佛不会枯竭,一直流着。   裴琅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哭这?么久,姜君瑜的每一滴眼泪都滴在了他干涸的心脏上,取得的收益甚微,更多的是余痛和戒断。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也挑不出身上一块干净的地方给人擦眼泪,于是最后只能让她将眼泪尽数蹭到自己颈侧,泪水滚烫,颈侧的脉搏跳得更剧烈了几瞬。   好在裴琅还有最后一点理智,他小心翼翼地将袖袋里的书?信拿出来,问?她:“你?爹娘的消息,看了会不会好受一点?”   姜君瑜哭得更厉害了,好像要将错过的这?几十年的眼泪全掉得一干二净。   她精疲力竭,手指扣上裴琅的,摸到书?信干燥的一角,觉得那薄薄的信纸实在是太干净了,同浑身血污的裴琅格格不入。   在刺目的血色与纸白里,姜君瑜想,她找到答案了。   “我讨厌你?。”她红着眼眶,唇抿得很紧。   *   寻兵是在将近子时的时候发现她们?的,月色照了进来。姜君瑜痛痛快快哭了很久,有些害怕自己的样子太狼狈,大半个?脑袋要塞进裴琅怀里,手指轻微地拽他的衣袖,想要他给自己打掩护。   裴琅没有马上明白她的意思,低着头垂眼看了她一会,最后觉得她可?能是困了,低声和她解释:“我身上脏。”   姜君瑜才不管脏不脏的,总比自己脸好看,于是飞快摇几下头,刚要说话,被裴琅猝不及防地搂住了双腿。   失重感?带来轻微的惊慌,姜君瑜低呼,又担心被外面?的人说笑,干瞪人一眼,要下来。   裴琅误会,继续说:“只有一只手能用了,你?抱紧点。”   姜君瑜实在怕摔下去,纠结几瞬 ,还是没下去,两只手紧紧环住他。   虽然她一开始只是想要个?拥抱的。   姜君瑜有些高兴地想:看来裴琅也不是什么都能猜到,就如?同不能听见心声的姜君瑜,也需要小心翼翼地向?前试探。   *   营帐里的侍从进了又出,来往许多躺,血水端了一盆又一盆,太医换了一个?又一个?。   失血过多加剧发热,裴琅还在昏睡。姜君瑜身上受的皮外伤,擦破的十指用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有点滑稽好笑。   她屈了下十指,自己同自己一问?一答。问?:裴琅会有事么?   答:他虽然平日里没做什么善事,也不在乎什么功德,但好就好在他有一位才貌双全,心地善良的心上人,心上人会保佑他的,想必不会有事的。   十根手指掺着白纱布,看起来像十个?小观音菩萨,姜君瑜觉得自己可?以姑且信一下,自己把自己哄高兴了,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正巧看到最后一个?太医抱着药箱退出。   “陛下怎么样?”她连忙将人拦下。   “回皇后娘娘,烧已?经在退了,明日就会大好,身上的伤处也已?经包扎好了,所幸手臂没有伤到筋骨,修养几个?月便可?大好。”太医深呼一口气,想起血淋淋的伤处,还是有些后怕。   果然没事,姜君瑜闭眼,跟着狠狠呼出一口气,示意对方下去,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这?才空下功夫去看那张信纸。   虽说已?经能猜出大抵写了什么,姜君瑜还是大气不敢出,拆封漆印的时候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手都得几乎要将信纸扯破。   果然是福嘉同林长风的回信。   许多年过去,她好像一直待在姜君瑜记忆里,仅靠文字就能叫姜君瑜轻而易举想到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她说:“这?话我只同你?一人说——我先前与你?说像极了的巡抚还真?是姜大人!我还以为?她们?一家都……算了不聊这?些了。”   她又说:“姜夫人身子好了一点,知竹也新学?了好多种糕点,唉,你?说槐安能不能平白无故地从京城掉点兵甲过来——没什么,只是你?不来这?里踏青实在可?惜,很漂亮的。”   余下半张洋洋洒洒地写满了槐安有多么山清水秀,福嘉写得颠三倒四,似乎真?的只是用来向?人说明槐安有多好,并不是真?的很想让林长风过来。   真?好啊。姜君瑜想,眼泪把信纸的几个?字模糊,叫她有些不舍得,小心翼翼将信纸收起来,最后想等裴琅醒来问?问?他:槐安这?么漂亮,他愿不愿意陪自己去一趟。 第43章   雪下了一层又一层, 渐渐地盖住了院子里的一层鹅卵石。   裴琅握着书简,从窗外看过去,轻声同身侧的侍从吩咐:“雪停了之后扫一下院子的雪。”   十八自小同裴琅一起长大?, 性子比较活泼, 知道裴琅的性子,是个敢顶嘴的, 天冷不想干活, 于是小声嘟囔:“主子又不出门,扫雪做什么?”   裴琅这个时候倒是会笑?了,微不可查地弯一下嘴角:“怕人过来的时候摔了。”   姜君瑜走路不老实, 高兴了喜欢一蹦一跳, 不高兴了又耷拉着头,不爱看路, 总而言之, 是十分?不怕摔的作风。   “会来的那位早就……”十八嘟囔到一半,刹住了, 心说真是天寒,将脑子冻傻了,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寒意, 冰雪一般压上来,他?不敢再呆下去,忙不迭往外走:“我?这就去扫!”   然而终究没来得及,裴琅叫住他?,侧目。   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叫人害怕了:“你也?觉得她死了, 是么?”   “不敢……”十八连跪下。   裴琅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看人的时候在眼?睑下扫出?一片阴影, 和十八面前现在的一样?。   “去扫吧。”他?说。   姜君瑜“死”后很久,东宫的侍从重?新洗了一遭,留下的不过尔尔,尔尔的这几个跟哑巴似的,不说话,只做事,也?不往重?章殿去——只知道那是东宫的禁忌,里面不知道关了什么,吓人的很。   从前最漂亮的地方成了最无人造访之处。   裴琅铁血手段,工于心计这点学了成景帝十足十。大?邺面上还是他?成景帝的天下,内里已经被蛀了干净,全换成了裴琅的人。   他?特地给他?选了个日子驾崩。   据道士所说,那天死的魂魄难以入轮回,要等上千千万万年——裴琅也?是自姜君瑜“死”后才开?始信这些的。   宣政殿空旷、寂静,没人知道裴太?子进去说了什么,只能?听见成景帝“嗬嗬”的哽声。   清风霁月的裴太?子这个时候迈步从殿内出?来,他?眼?皮一掀,将恰到好处的悲恸拿了十足十,只是声音还是一如往日平淡,他?宣:“陛下驾崩。”   *   旧朝换新朝,被成景帝留在宫内研制长生不老药的道士却没有随着他?一起活埋,不过新帝更荒谬——他?要起死回生。   说死也?不一定,先太?子妃饮下鸩酒不假,所幸后面的侍从赶来及时,大?半鸩毒被迫吐出?,可是这人三魂已经散了七魄似的,怎么能?救得回来?   那道士一摸胡子,也?不说自己是什么来头,只叫裴琅每旬取自己半碗血,又要了许多?初冬雪、初春露等奇奇怪怪的玩意。   怎么样?看都像是招摇撞骗的神棍。   怎么会有人信这些?裴琅?裴琅自然……   郑朝鹤怀里被扔了一把匕首,裴琅将自己手腕朝他?伸出?,只说:“割。”   郑朝鹤不知道劝了多?少回,无果,差点连人带包一起被扔出?去,气得想骂娘。   很长一段时间里,裴琅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她不在了。他?开?始成日睡不着,裴琅幼时,东宫被打翻的烛火差点烧了,从此夜里烛火必须亮着才能?睡下去。   现今却早早的就把烛火灭了,一到未时,殿内黑黢黢的,叫人看了心慌。裴琅总算能?在茫茫的夜色里找到一点慰藉。   为了打掩护,宫里送进许多?同姜君瑜长得很像的人,裴琅从来没有看过她们?,他?想,姜君瑜也?许一会就醒了,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这个“一会”遥遥无期,没有定数,也?许明?日会到来,也?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于是裴琅在雪里走啊走,想着,她为什么还不来?天有些亮了,照得他?浑身暖融融,好像能?隐约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前面。   一如无数个美梦。   他?伸手,梦境散去,然而这一次,透过虚散的空气,他?的手腕被一片温热紧紧的、紧紧的握住。   *   姜君瑜被裴琅的手心冻了一下,心说不应该啊,不是往他?被褥里塞了好几个暖炉么?   她好奇,想掀开?来看看,刚有所动作就不期对上另一位当事人的目光。   自己手上还拽着半片被子,搞得好像她要对裴琅做什么不轨之事一样?。   姜君瑜想,有些脸热,手马上就要松开?被褥,小声和人解释:“我?摸着你手不热,就看看。”   裴琅兴许是刚睡醒,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好像横跨了许多?岁月与距离。   姜君瑜不解,心说应该不至于脑袋受了伤吧?刚要伸手去碰他?的头就被裴琅反扣住了手腕。   他?的动作很快,用的力也?不小,姜君瑜无法挣脱,只能?顺着他?的动作。   过了好久实在忍不住:“裴琅!放下来行?么,抬得手酸!”   害她手酸的罪魁祸首终于笑?了,他?弯起漂亮的眼?睛,长发散下来,随着他?轻微的动作晃动,有一缕扫到了姜君瑜手腕上,叫她痒痒的。   “是不知道暖炉要加碳么?”裴琅好似有些无奈,又说不出?更多?的话了,用前额碰碰她的手背,声音很低。   姜君瑜还真不知道,她原以为这碳能?烧得更久的,伸手进去一摸,果然不热了,炉壁仅剩的暖意全是被裴琅的体温捂的。   她一时有些沮丧,瘪了嘴,不高兴。   裴琅迎头上去,又碰碰她手背,说:“就当拿进来压被了,被子一晚没掉,多?谢它了。”   姜君瑜于是又很容易地高兴起来。她跟着上床,坐在一边,示意裴琅分?她一点被子。   裴琅从善如流,给她也?盖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姜君瑜身上穿的多?,披风什么的哗啦啦一脱,一起盖到裴琅身上,她洋洋得意:“我?对你好吧?”   裴琅哑然失笑?,和她说“很好”,又把她拉近一点,怕她被冻着,过了很久才听到她小小声问?:“我?们?算和好了么?”   “裴琅和姜君瑜,算和好了么?”她不敢抬头看,又问?。   “算。”裴琅声音也?很轻,好像带着 一点湿意,姜君瑜想抬头看,被他?摁住动作,他?的下巴抵在姜君瑜颈侧:“只要你不生气了,就是和好了。”   姜君瑜想说我?才没那么小气呢,突然感受到颈侧湿润润的,她于是又不说了,只是小小声:“我?不会猜你的心思,你既然把我?当你妻子,就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   兴许怕话里的湿意被姜君瑜听出?,裴琅只是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姜君瑜叹口气,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偏头看他?:“比如现在,你可以同我?说,你有点委屈,叫我?安慰你。”   裴琅是第一次爱人,他?不懂,姜君瑜剩下半辈子都有耐心教他?,于是大?方的没有同他?计较,也?没有等他?说话,伸手抱住了他?,扬头,亲了亲他?的唇。   尝到一点点的咸味,混在裴琅身上其他?好闻的味道里,第一次叫姜君瑜觉得眼?泪也?没那么难吃。   *   东南山的火药果然是恩孝侯那混蛋世子埋的,据他?所说,原本?只打算随便吓吓林长风的。   随便吓吓?姜君瑜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再偷看一样?裴琅,他?面色无波无澜,姜君瑜猜测他?应该也?是不高兴的。   恩孝侯的世子之位被削,连带着他?先前做的事一同被挖了出?来,人被贬去边疆看沙子。   林长风和他?有嫌隙,大?殿上公然就落井下石,同人吵起来了,言行?无状,也?被裴琅扣了一个月的俸禄。   姜君瑜这个时候有点偏袒林长风,小声嘀咕:“怎么林将军也?要被罚?”   裴琅眼?皮一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姜君瑜连忙说:“喏!他?同我?说了许多?事,我?才帮他?说几句话。”   裴琅连似笑?非笑?的笑?也?没了,他?不高兴:“那些话你问?我?我?照样?会说。”   姜君瑜认输:“我?不是不敢嘛……”   她眉头一扬,想到了什么:“好啊,我?就知道你当时在外面偷听!”   裴琅又不说话了,转移话题:“想见福嘉么?”   上次见福嘉还是许多?年前,姜君瑜唏嘘,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也?不管什么偷不偷听的了,高兴又有点忧愁:“想!——啊但是我?怎么同福嘉说呢?起死回生这事太?邪门了,你信么?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我?起死回生的?”   裴琅不会爱人,说话少,做的事多?,更重?要的是不希望姜君瑜爱自己有一点一滴的同情,垂着眼?说:“我?信,不知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姜君瑜。”   姜君瑜被哄高兴了,凑过去亲亲他?,很快又分?开?,刚要说什么,就又被人扣着脑袋拽了回去。   亲吻是场漫长的学习,裴太?子君子六艺、文韬武略学得都快,亲嘴不是,一不小心就磕到姜君瑜的牙齿,被她按着推了下,又安抚似的碰碰人脑袋,小心地避开?她的牙,同她交换气息。   姜君瑜被亲得晕乎乎,昏昏沉沉之间听见他?说:“会让你再做姜君瑜的。”   姜君瑜不知道他?的法子是什么,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被哄得很高兴,于是被人按着亲了很久,又碰到齿了也?没计较,最后离开?的时候唇都有些破了。 第44章   永安坊同往日一般, 热热闹闹的,这事京夑最大一片坊间,官民混杂, 什么来头的人生都有, 这消息自然也比其他地方通畅些。   刘六老家在徽城,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刘铁嘴, 一张嘴巧舌如簧, 舌灿莲花,这些年?发迹了,奔来京夑寻亲戚的。   亲戚在朝里做官, 这投奔投奔, 到底也?不好意思只吃不做。所幸京夑繁华,他干脆想着在着定居, 重?操说书人的旧本行。为此蹲在茶摊守了好?些日子, 为?的就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可?惜一连好?几天,都是些没意思的事?, 哪家大官人出门踩到狗屎,哪一户人家小姐又招了两个上门女婿。他愁得不行,直转茶杯。   “还记得咱们先前说的赵五姑娘么?”隔壁一个文弱书生视线来往扫了周遭一圈, 低声问旁边兴致勃勃的听众。   刘六耳朵一竖,知道这是一个大消息,搬着凳子默不作声坐进了些。   “知道……”旁边一小子应他。刘六心里过了一遭,醍醐灌顶般想起这赵五姑娘是谁了——当今国母!这事?怎么敢妄言。   他搬着凳子就想坐回去,那人继续:“原来!她原本就不是什么赵五!我说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像的人?”   皇家秘事?, 还带有灵异色彩,刘六心中?纠结, 实在想发家,到底又坐了回去,继续听那人说。   “先前我们不是还可?惜这赵五的命数——天可?怜见的,多俊一姑娘……”那书生摇头晃脑,先花了好?大一功夫说这姑娘如何如何好?,旁边人听不下?去了,推他:“后面呢!你快说啊!”   那书生摸摸鼻子,一笑,继续:“先太子妃,你们知道么?”   众人面面相觑,这事?是大忌,先太子妃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人自然也?是不能提的。   “这赵五姑娘,其?实就是这先太子妃!”   众人“嚯”了一大声。   “我听我叔父的师父的表舅的邻居说——他在官老爷手底下?做事?——这真是一盘好?大的棋。这太子妃弑君,原本就是受君上旨意的,为?的就是引出不轨之?徒。先太子妃再金蝉脱壳,换了个身份。   果不其?然,前些日子西?郊那边不是轰隆隆的么,是火药声!引蛇出洞,那叛军想炸山,没想到被皇后同陛下?察觉,将他们全抓了起来……”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一人慢半拍:“可?是弑君之?事?不是已经过去好?些年?头了么?”   刘六在一旁暗暗点头。   “你懂什么?”那书生扫他一眼,似乎不愿意解释,到底又开口:“皇家的谋略,斗来斗去,是要死人的!动辄就是布个几年?,高瞻远瞩的,不是很正常么?”   平民百姓里也?没个当过皇帝的,平日做梦都不敢梦,被说服,连连点头,夸了好?几句“陛下?圣明,皇后娘娘义胆。”   刘六说了许多年?故事?,其?中?关窍有些想不明白,也?不好?意思当着如此多人的面问,便故意留的久了点,等那书生走后,暗暗跟在后面。   没想到他刚跟进一个胡同巷,那书生猛的拿出一把匕首,抵在他身前,面色凶狠:“跟我作甚?”   刘六吓得冷汗涔涔,一五一十地招了。   那书生高兴地扬眉:“你是说书的?”   刘六点头。   书生给他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子,只说:“故事?嘛,原本就是讲给人听的,其?中?不合适的地方,咱们多顺顺,不就圆了?”   刘六听出他言外之?意,手里的金袋子烫手起来,编排今上和皇后,有多少个脑袋他也?不敢呐。   那书生没等他反应,飞快地就走了。留下?还在原地两股战战的刘六。   “刘公子!你可?叫我好?找!”随身的小厮好?不容易将人找到,就见他一副神?魂天外的模样?,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被惊了一惊。   他伴着老爷出入了不少地方,自然识得几个达官显贵,那人瞧着有几分像皇城司手下?的。皇城司只听令陛下?,里面就是一个打杂的,也?是不得了的身份。   他连忙拉着人走了,低声问:“你没得罪哪人吧?他瞧着有几分像皇城司的……”   刘六猝然回神?,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金袋子,最后那一点想不通的关窍也?全明白了。   *   草长莺飞好?时节。   被编排的陛下?和皇后挤在一架小马车上,看起来倒是惬意。   姜君瑜不知道多少次往窗外看,明明昨夜没有睡,如今也?高兴地睡不着。   裴琅昨晚陪着她闲聊,也?一点没睡,脑袋抵在她颈侧,眼睛闭上,长长的眼睫扫下?一片阴翳,因着精神?不好?的缘故,看起来跟病美?人似的。   经年?的习惯是难以纠正的东西?,姜君瑜已经适应亮着烛火睡的日子,裴琅却没有,这几日都没睡好?,姜君瑜说要与他分房睡,他又不愿意,于是这几天都是这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到了陪我放纸鸢好?么?”姜君瑜想一出是一出,掐着他的脸,兴致勃勃问。   裴琅掀开眼皮,任她动作,唇动了动:“你哄哄我。”   姜君瑜要将手放开,欲擒故纵:“那算了,我找福嘉陪我放好?了!”   裴琅按着她的手不让人离开,睁开眼望着她,一瞬不瞬,如墨的眼眸好?似一滩往不见底下?的寒潭,要将人吸进去。   姜君瑜如今已经能 懂他了,低下?头,很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哄好?了么?”   裴琅这才终于高兴了一点,他点几下?头:“好?吧,陪你放。”   *   到槐安的时候正好?早上,朝阳初升,姜君瑜一把将马车帘子掀开,果不其?然对上泪眼婆娑的母亲和红了鼻子的父亲,三步并做两步扑倒人怀里。   姜善中?和姜母心绪亦难平,他们只有一个女儿,捧在手里许多年?,这些年?过的同样?不轻松,一直求佛问观,希望女儿下?世轻松快活,平安喜乐。   直到数月前被裴琅一封密信重?任了巡抚又告知了女儿如今处境,两个人漂流许久,总算能定下?来了。   姜君瑜只和他们哭了一早上,下?午就应约同裴琅在院子里放风筝。   槐安春日柳絮众多,裴天子身体?金贵,碰到柳絮便会红眼,漂亮眼睛雾蒙蒙的,眼睫也?湿,好?像有泪欲落不落似的,叫姜君瑜看了心疼,在院子里没放几下?就喊他进屋。   裴琅不乐意,捂住人的手,说要陪她,姜君瑜只好?腻腻歪歪地陪了人一会,刚想收拾收拾也?进屋去,门外就传来风风火火的动静。   福嘉刚踏青回来,得知喜讯,跑得浑身脏兮兮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比姜君瑜还像大难不死的人,冲进来的时候差点没刹住车,被裴琅拦住。   福嘉也?是心急如焚,心绪尚未平静,抽噎着不知道该先同人说哪一句好?。   姜君瑜上午哭了一场,下?午又和她抱在一起稀里糊涂再哭一场,直到后面实在哭不出眼泪了才罢休。   “离你嫂子远一点。”裴琅好?不容易将两人松开,嘱咐福嘉:“没轻没重?的。”   福嘉敢怒不敢言,被裴琅扔到槐安也?没现在这么讨厌他,当即拿过姜君瑜手里的纸鸢:“我们去放纸鸢吧?郡主府有个很大的院子,可?有意思了!”   裴琅呛她:“有钱建院子,没钱养府里的人?三天两头递折子,让朕再给你拨钱?”   福嘉那人手软,不敢说话了。   姜君瑜心动,实在想放风筝,却也?知道外面柳絮多,裴琅兴许会待着不舒服,好?声好?气地哄人回屋,自己倒是高高兴兴地和福嘉出门放纸鸢去了。   十八吊在树上嗑瓜子看热闹,被面如寒冰的裴琅喊下?来,吩咐他跟着皇后。十八领命,啧啧几声,临走前隐约听见裴琅同郑朝鹤商量,说要将福嘉郡主再迁得远一点……   *   裴琅一下?午没干什么正事?,关顾着看日晷,等姜君瑜回府了。   姜君瑜不知道有人等她那么久,直到亥时才回来。   房里已经燃起了烛火,她不仅放了纸鸢,还留在郡主府用了膳,膳间上了点槐安当地出了名的米酒,一时不察喝得有些多了,醉意有些上头。透过房内影影绰绰的烛火,隐约能看到灯下?的人。   眉眼如画,不笑的时候会叫人有些疏离,然而经年?之?久,姜君瑜已经能从寒冰底下?看到温阳。她凑上去,洋洋得意:“我下?午同福嘉还有几个小姑娘打了叶子牌。”   裴琅闻到她身上轻浅的酒味,知道人有些醉了,给她顺头发,问:“打得怎么样??”   “福嘉输了三百两!”她竖起手,却比了个“二”。   裴琅弯了下?唇,因为?姜君瑜而开心,又因为?福嘉而冷嘲:“三百两,好?在定王积蓄了不少,不然大半个定王府不消半年?都要被她花光。”   姜君瑜点头,眼睛眯起来,给他顺头发的动作舒服得有些飘飘然:“对啊对啊。”   “我们阿瑜呢,”裴琅低下?头,和她碰鼻尖:“赢了多少?”   姜君瑜不说话,被裴琅轻轻拉了一下?发尾才开口:“输了五百。”   裴琅看起来有点微怔,眼里有点笑意,姜君瑜怕他也?笑自己,刚要捂住他的嘴,手心就被他亲了一下?。   “才五百,阿瑜好?厉害。”   他话说的太温柔了,姜君瑜不知道他是不是嘲讽自己,想睁大眼睛看得更清楚,发觉他眼里确实只有笑意,又听到他后半句:“玩得开心么?再奖给我们阿瑜一千两打叶子牌好?不好??”   姜君瑜又高兴起来,可?是还记得坚定地摇摇头:“不好?,我明天还是陪陪你吧。”   裴琅怔忪,点头,唇碰在她发顶又离开:“好?,多谢你。”   “不客气!”姜君瑜大方接受,微醺之?后有点想一出是一出,问他:“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你也?是说我败家。”   裴琅不承认。   姜君瑜戳他,怒斥他怎么不承认,又说:“后面见你之?后落水了,把我吓得半死,所?幸稍稍了解你一点了。”   裴琅问她为?什么。   姜君瑜眨眨眼,洋洋得意:“你有秘密不告诉我,我知道,这也?是我的秘密——你就当我做了梦,忽然就知道我们太子殿下?的一副柔情吧。”   太子殿下?没有柔情,只是对姜君瑜会有,他想,却没有反驳,又和她说了好?多次谢谢,谢谢她愿意去做这个梦。   烛火一闪一闪,照的姜君瑜眼有些晃,她低声问:“你还是会睡不着么?”   裴琅说自己已经能睡一会了,目的是防止姜君瑜想分房。   姜君瑜假装失落:“啊,你能睡着了,我原本想着干脆都是睡不着,不如做的别的事?的,还特地喝酒壮胆了。”   裴琅青筋一跳,让她不要乱说话。   姜君瑜手脚并用爬到他身上:“我没有乱说话,我认真的,裴琅,我好?喜欢你,全天下?最喜欢你。”   好?似有巨大的浪潮裹了进来,裴琅第一次不抗拒自己完全受情绪驱使。他不需要全天下?的爱,姜君瑜愿意爱他,就足够他高兴很多辈子了。   姜君瑜唇间还混着浅淡的米酒味,裴琅和她流连几次也?带上了一点酒气。府中?的被褥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赤身裸体?在上面也?不会不舒服,只是姜君瑜还是眯起了眼,有点难捱。   分不清是谁的汗滴在她身上,姜君瑜热得好?像整个人都要融化,手指扣住裴琅的肩,人往床榻外,想凉爽一下?。   又被裴琅握着脚踝回去,给她包上被子。   裴琅眼尾潮红,比染了柳絮还要红,他亲亲姜君瑜的耳垂,好?声好?气商量:“春日还寒,不要着凉了。”   姜君瑜想说不会的,又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每个字词都破碎。   红烛跳了一下?,姜君瑜已经安睡,裴琅碰碰她的唇,手指和她的握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说:“我也?好?爱你。”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